这条街上教坊青楼甚多,莺歌燕舞、衣香鬓影,甚至连夏日的风中都带着脂粉的芳香。四面八方处处都是宝马香车纸醉金迷,千金买笑也是常有之事。家底不够殷实者,稍不留神便会活生生溺死在这风花雪月的温柔窟里。
一大早,凌无劫就跑来隔壁房中和她商量何时去顶楼教训白如玉一事。他自己虽是半步元婴境,但昨晚她观那白如玉,应当有化神境。
这白如玉说来也有些气量,四个护卫凭空消失,竟无人提及刺客之事,丝毫赶客的意思都没有。
少女的手握着茶杯,食指和中指微微并拢,骨节纤长润泽,恍惚间和那光洁的瓷杯融为一体。凌无劫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上面,足足数息都没有移开,直到她突然抬起指尖,慢条斯理地敲了两下杯壁。
“你看什么?”
他这才回过神,呼吸微乱:“邀月……跟我回凌府住吧,这里脂粉味太重又乱糟糟的,不利于修行。”
她一眼扫过去,神情淡淡:“叫师尊。”
凌无劫脸蓦地红了起来,扭过头强行将视线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大街。
“……师尊,这揽雪阁好生无聊,我带你出去逛逛吧?”
她还未说话,忽听隔壁门外传来阿芝的声音——
“凌公子,有件事想请您帮忙一二。”
她神色一凛,快步走了出去,“你找他什么事?”
阿芝眼圈是红肿的,看到邀月时面色有些许不自然,犹豫片刻还是嚅嗫道:“是、是凌掌门来了……已经在公子房中一个多时辰了,我怕公子遭不住……”
话音未落,凌无劫面容一沉就已经冲向顶楼,邀月紧随其后。远远便听见白如玉痛苦的声音,还有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凌无劫到底还存着几分理智没有破门而入,五指成拳呼吸急促,近乎咬牙切齿地锤门低吼——
“爹,你玩够了没有?!你有没有顾及过我娘!!”
门内突然安静下来,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又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凌朗衣冠整齐地站在门后,见到门外三人,尤其是百里邀月时,面上一阵青一阵红,明显有些挂不住。
“百里掌门也在?”
邀月皮笑肉不笑:“路过。”
“见笑了,见笑了。”凌朗方面阔鼻,身型有种南疆人的敦实,性情也以温厚宽和著称。
凌无劫还待说什么,就被凌朗抓着肩膀半推半拽似的往外走:“家中有事先告辞了,百里掌门的账记在我头上,聊表地主之谊。”
阿芝早已忍不住冲进屋中,目送那二人走远,她也跟了进去。
床外两重帷幔,只放下内层纱帐,好似在床之周围筑起一道丝墙,遮住床中玉人,徘徊的日光踱进来,柔柔铺在耦合色的锦被上。
空气中除了燃情的春芜香,还有类似麝香的情欲味道,她微一抬手窗子应势而开,这才将那冲鼻的气味稍稍消散了些。
一转头就见阿芝坐在床边,哭成个泪人儿。
“公子……他怎么敢……怎么敢这样打你……你还受了伤的……”
越说越哽咽,两行泪珠禁不住自滚下来。她不敢放声大哭,就手枕了额角窸窸窣窣地垂泣。
邀月靠近几步,就见那玉一样的少年光着身子,无力地趴伏在床榻。一身白衣残破不堪,红褐色的血渍将中衣染的片片斑驳,手臂上、大腿上、后背上,到处都是一道又一道的鞭痕,昨夜被匕首刺伤的位置正汩汩渗着血。
阿芝泪眼婆娑的望着她,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她磕头,一边哭一边哀求:“百里掌门,螭雨仙子!求求你救救公子吧!我那匕首上有毒,毒虽解了,但已经伤了他经脉……”
少女轻叹了一声:“他这伤本就因我而起,我救他也是应当,你不必行此大礼。”
说完,邀月先施了个洁身咒将他周身血迹清理干净,再将他翻了个身子,葱白五指附在他左心口。
少女的手掌心温热,一股浑厚的法力灌注而入,源源不断从心脉涌进四肢百骸。经络中所受的所有伤痛都在这温柔磅礴的力量中被抚平了。
白如玉仿佛突然从痛苦中被惊醒一般,微微侧过脸望了过来。只是半边侧颊,而且已被剧痛和憔悴夺走了大半神采,但眉眼之深邃俊美,还是无可挑剔。
她的眼神既无怜悯也无贪婪,亦没有任何喜爱或藐视。
他向来知道自己有多俊,那俊美对他而言就如同妙音门的琴、万剑山的剑,是他达成一切目的的利器……也是他的枷锁。
可为何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与看一朵飞花、一片落叶,没有任何区别呢?
不应当……可是他很喜欢。
足足过了半刻钟工夫,法力运转过一个周天,邀月才缓缓放下手,却忽然被那少年拉住了。
“谢谢你.....”
“不必。”邀月静静地看着他。
从云陌州到永宁州,从南双双到白如玉,这世道对弱者来说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回天乏术,一样的无能为力。少年的目光若是能化作实质,必然是一只正拼命伸向浮木的,濒死挣扎的手。
***
等凌无劫气喘吁吁地飞回揽雪阁,就听说他的好师尊已经在白如玉的房间里待了一个时辰了。
红衣少年修长指尖下琴韵悄然而起,翩翩如舞,仿佛历经风霜,又仿佛兰苞初绽。曲调极尽精妙,无言之处自生缕缕幽情,配上一旁静静聆听的妙龄少女,勾勒出了一幅清耳悦心的画卷。
白如玉的琴技比之妙音门的女修也毫不逊色,甚至因为浸**风月场多年,已经隐隐形成了自己的流派,比妙音门的曲子更加通俗入耳。
凌无劫莫名起了一种自惭形秽之感,但下一秒又转化成对白如玉的厌恶——真是个男女不忌、卖弄皮相的妖人!
青年快步走至她身旁,琴音因为他的开口戛然而止:“邀月,我们走吧。”
他已经换上一身凌家标志性的紫衣,上面绣满了银色的玄鸟,显得十分华丽,甚至有些花哨。然而穿在他身上,却是与他气质相配,挑不出半点错。
“要教你几次?”邀月抬眸看他,日光斜穿入户,照着她的清艳眉目,好似烟山雾水,“叫师尊。”
凌无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少女在他最讨厌的人面前拂了他面子,他却一点脾气都提不起来:“师尊……”
“百里姑娘……要走了吗?”坐在琴边的红衣少年郎倏地起身,一双含情桃花眼中渐渐浮起某种难以描摹的东西,仿佛是缱绻温情,又好像是离别前的不舍。
她才“嗯”了一声,凌无劫就展露出一个不加掩饰的、带有浓烈恶意的笑:“我们就不打扰玉花魁接客啦。”
白如玉面上蓦地浮出一丝惨白,淡粉色的薄唇在玉雪般的面颊上,甚至有点浓艳的意思。他拳头紧握,一声不吭地垂下眸子,待到那二人离去,才落下一滴几不可察的泪来。
***
十二楼台天不夜,三千世界春如海。
一到了夜里,楚襄城东边勾栏地界便亮起了灯海,火树嶙峋星开万井,将整条街照的恍如白昼。两条香风如梦、银花如幻的灯街,曲折逶迤犹如两条光芒四射的银河。
揽雪阁前的灯最漂亮,闪闪熠熠,吐翠旋玑,自有登临天市畅沐霞光之感。
凌无劫带她逛了一天楚襄城,临近天黑又想叫她去凌府暂住,但少女依然不应,兜兜转转绕回这勾栏地界,在揽雪阁对面的酒楼里歇息。
二人临街而坐,桌上一只乌木龙凤戏珠托盘上端端正正放了一壶酒。壶是青花瓷,胎质坚白细腻,釉色幽清淡雅,隐见酒水**漾。
“邀.....师尊,什么时候能教我一招?”
凌无劫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酒往她面前一推,她却自顾自斟了一杯白水。她虽不是佛门清修之人,但佛教所说酒是昏狂之毒,她深以为然。
“你想学什么?”
青年一笑,神采飞扬:“当然是最厉害的杀招!”
邀月不置可否,朝他伸出手,“让我看看你的剑。”
凌家世子自然不需要万剑山派发的剑。从他满月抓周宴时,便有了那柄名为“无痕”的宝剑。剑锋所至风过无痕,是以名为无痕。
莹白的手掌托住那黑金剑鞘,“唰”地一声将那无痕剑拔了出来。剑身极轻,通透明澈,剑刃锋利无比,吹毛断发。
“好剑。”
她的天隙流光是雷法,覆水剑属水,水雷威力最大;无痕剑属风,风雷最为迅捷。
倒是相配。
“我教你,不过——”少女抬眸重新看向他,话锋一转,“我得先问你几件事。”
凌无劫心头掠过一丝狐疑,但仍是点头:“你问。”
“子母阴魂蛊,你知道吗?”
他满脸茫然:“没听过。”
——那茫然倒不像是装的,或者说凌家世子与生俱来便没学过、也不需要伪装。
“那五仙教呢?”
“这个我倒是知道。五仙教是个藏在十万大山里的邪派,专修蛊毒十分阴狠。不过百年前已经被我爹灭教,而且是全歼。”
他说这话时露出些许骄傲的神色,好似全然没有领会到全歼这个词有多恐怖,是极其天真的残忍。
看来这无忧无虑的凌家少爷的确被保护的很好。
她敛下眉眼适时转移了话题:“话说回来,你跟着我,凌掌门没意见吗?难道不希望你回凌霄宗?”
少女摩挲着青花瓷杯,凌无劫只觉得心也被这样摩挲着,只得移开目光:“说来话长。阴诡道人,你知道吧?”
“略有耳闻。”
此人原是星机阁的叛徒,几百年前练成了星机阁的禁术血鬼阵,能驱使阴兵,道行深不可测。不过阴诡道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不依附任何门派,鲜少露面。
“这妖道精通望气相面之术,我满月宴那天突然到访我家,说是凌家若想不至覆灭,便不能将我留在凌霄宗、楚襄城。”
“凌掌门信了?”
“这妖道虽邪,所言之事却无一不中。”他眨了眨眼睛,语气忽然促狭至极,“我听说揽雪阁开业那天他去见过白如玉,只说了一句话,依我看准之又准!”
“是什么?”
“——万般皆是桃花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