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全2册)

第三十二章 乔斯逃难,战争结束

字体:16+-

我们住在平安伦敦城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证过——上帝保佑永远也不要见证——布鲁塞尔当时那惊慌失措的奔逃场面。人群一拨拨地涌向那慕尔门,炮声正是从那个方向持续传来的;许多人直接骑马沿平坦的道路离开,盼着事先知道军队传来的消息。每个人都向身边人打听新情报,就连英国显贵和命妇也舍得放下身段跟他们闻所未闻的普通百姓说话。法军拥趸欣喜若狂地跑到大街上,预言胜利必将属于皇帝。商人们的店铺关张,加入了惶恐和喧闹的大合唱。无论大教堂还是小教堂都挤满了女人,她们冲到那儿去,跪在旗帜和阶梯上祈祷。沉闷的炮声依然接续不断地响。不久后,旅者们开始搭乘飞驰的马车经根特哨卡离城。法军拥趸此前的预言开始被当作真相。“他已经把军队砍成两半。”有人说。“他正率兵朝布鲁塞尔进军。他会征服英国人,今晚就要到这儿来了。”“他会征服英国人!”伊斯多尔向他的主人尖叫道,“今晚就要到这儿来了!”他从屋里蹦蹦跳跳地跑到街上,又从外面蹦蹦跳跳地回来,每次都带来这场灾难的全新细节。乔斯的脸色越来越白。这位胖文官渐渐被恐慌所挟持。他喝下的所有香槟酒也没为他添上一丁点儿勇气。日落之前,他已经紧张得无法自控,一旁的伊斯多尔却看得十分过瘾,他能肯定穿着镶边外套的主人所有的财物都将成为他的战利品。

两个女人一直不出现。胖少校太太听了一阵子炮火声,便想起她在隔壁房间的朋友,于是跑去看能不能给艾米丽亚一点安慰。这正直的爱尔兰女人生来胆大,想到自己要保护那个无助又柔弱的孩子,更添了额外的勇气。她在朋友身边度过了五个小时,有时劝,有时谈笑,不过更多的是一言不发,惴惴不安地在内心祈求。“在日落炮声停歇之前,我一次也没有放开她的手。”胖女人后来对别人形容道。女佣宝琳也在附近教堂,跪下来祈祷心上人平安。

等炮轰终于停歇,奥多德太太从艾米丽亚的房间里走到隔壁的起居室,看见乔斯正坐在两只空酒瓶前,一丝勇气也没留下。他有一两次大着胆子闯进妹妹房间,神情惊惧,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少校太太一动也不动,他又把话憋回去,走了。他想逃难,但他难以启齿。

他就这样惨兮兮地坐在暮色中,旁边是一堆空空的香槟酒瓶。当少校太太出现在起居室时,他开口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她。

“奥多德太太,”他说,“要不还是让艾米丽亚做好准备吧?”

“你要带她出去散步吗?”少校太太问,“她身体太虚弱,不适合走动。”

“我——我已经派人叫马车了,”他说,“也——也雇了驿马。伊斯多尔已经去准备了。”乔斯继续道。

“您晚上坐车出去干什么?”女士应道,“她在**休息不是更好吗?我刚让她躺下。”

“让她起来,”乔斯说,“听我的,她必须起来。”他使劲地跺脚,“我说,我已经派人叫马车了——对,已经叫马车了。一切都结束了,而且——”

“而且什么?”奥多德太太问。

“我要去根特,”他答道,“人人都要去根特,车上有您一个座儿!我们半小时内就得动身。”

少校太太看着他,眼里露出无限的鄙夷。“除非奥多德传话让我出发,不然我是不会动的。”她说,“您要愿意走您就走,赛德利先生。但我告诉您,艾米丽亚和我留在这儿。”

“她必须走!”乔斯又跺了跺脚。奥多德太太两手叉腰站在房门口。

“您是要把她带到她母亲那儿吗?”她说,“还是您自己想去找妈妈呀,赛德利先生?再见吧,祝您旅途愉快,先生。我学他们说一句,Bon voyage[1]。另外听我一句劝,把您的八字胡刮一刮,不然会给您带来麻烦的。”

“见鬼了!”乔斯大嚷,恐惧、愤怒和羞辱交杂在一起,令他几近疯狂。恰好在这当口,伊斯多尔走了进来,这回轮到他骂骂咧咧了。“一匹马都找不着,见鬼了!”那气冲冲的仆人用法文愤然道。所有马都被雇走了。乔斯并不是那天在布鲁塞尔唯一陷入恐慌的人。

本来就慌得魂不守舍的乔斯,注定要在当晚结束之前惊到一个疯疯癫癫的状态。他听人说,女佣宝琳的心上人随部队去迎战拿破仑皇帝了,他在布鲁塞尔土生土长,是个比利时轻骑兵。一场仗打下来,证明了该国军队样样过硬,就是无勇。宝琳的爱慕者,年轻的雷古鲁斯·凡·卡存姆又是个听话的兵,他的团长下令逃跑,他不敢违抗。年轻的雷古鲁斯生在大革命时期[2],部队驻扎在布鲁塞尔时,他在宝琳的厨房里舒舒服服地度过了大部分休闲时光。几天前他与哭泣的心上人分别,奔赴战场时,口袋和手枪皮套里被她食品柜里的美食塞得满满当当。

就他所在的团而言,战争已经结束了。该团属于奥兰治亲王指挥的一个师[3],其军刀和胡髭之长,制服与装备之讲究,都让雷古鲁斯和他的战友们看上去不输任何一支听军号指挥的队伍。

情况是这样的:内伊率兵冲到联军面前,拿下了一个又一个阵地,直到英国军队从布鲁塞尔赶来支援,四臂村战役[4]的局势才得以扭转。其间,雷古鲁斯所属的骑兵中队在法军面前表现出了极大的撤退热情,他们从一个地方撤到另一个地方,痛快得没得说,直到英军从他们的后方冲到前面才止住步伐。由于不能再退,敌人的骑兵——他们嗜血的顽固本性再怎么猛烈抨击也不为过——终于有机会与骁勇的比利时军队近距离交锋了。可比军宁愿跟英军打也不肯跟法军打,他们立即掉转马头,穿过身后的英国部队四散逃窜。这个团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它不见了。司令部也没有了。雷古鲁斯从战场骑马狂奔到了好几英里的地方,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既然到了这步田地,除了宝琳那随时欢迎他的厨房和她忠诚的怀抱,他还能逃往何处寻求庇护呢?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在奥斯本夫妇按欧洲大陆习惯只租一层楼的房子里,楼梯间传来军刀哐当哐当的磕碰声。有人在敲厨房的门,可怜的宝琳刚从教堂回来,开门看见那颓唐、枯槁的轻骑兵,差点儿吓得背过气去。他面色苍白,像午夜在莱诺蕾面前显灵的骑兵[5]。宝琳想尖叫,可这样一来就会吵醒主人们,让朋友被人发现。于是她闷住声,把她的英雄领进厨房,给他啤酒喝,又端出了自己精心制作,但乔斯没心情品尝的几道菜。轻骑兵对着肉和啤酒狼吞虎咽,足以证明他不是鬼魂。他一边大口吃喝,一边讲述自己经历的大灾。

他的团展现出了非凡的勇气,在一段时间内顽强抵抗住了法军的猛攻。但他们最终还是被征服了,到现在这时候,整个英国军队应该也是同样的命运。每一个冲上去的团都被内伊击溃。比军试图拯救惨遭屠杀的英军于水火之中,但无济于事。不伦瑞克[6]率领的人全军覆没,四散奔逃——他们的公爵也死了。这是一次大溃败。他把啤酒一杯杯往肚里灌,淹没失败的悲伤。

伊斯多尔恰巧进了厨房,听见他们的对话,赶紧跑去通知主人。“一切都完了,”他向乔斯尖叫道,“公爵大人成了俘虏,不伦瑞克公爵死了。英国军队全逃命了。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他现在正在厨房呢——进去听听他说的话吧。”于是乔斯跌跌撞撞地走到那屋里去,雷古鲁斯仍坐在厨房桌上,手里紧抓着酒壶。乔斯从脑海里挤出他会的所有法文,语法颠三倒四地恳求轻骑兵再把故事说一遍。雷古鲁斯这回把灾难描述得更严重了。他是他们团唯一没有死在战场的人。他亲眼看见不伦瑞克公爵倒地,黑骑兵们[7]逃命,苏格兰人被大炮炸飞。“还有第×团呢?”乔斯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切成肉块啦!”轻骑兵说。宝琳听后大喊:“噢!我的太太啊,我可怜的太太啊!”接着发了疯似的哭了起来,整座房子都充满了她的尖叫声。

赛德利先生惊惧万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以及去哪儿才能保命。他从厨房冲回起居室,哀求般地望着艾米丽亚的房门。之前奥多德太太把这扇门猛地朝他关上并锁紧了。他还记得奥多德太太那轻蔑的神情,于是在门口站着听了一会儿声音,只好离开。他决心到街上去,那天他还没出过门。他拿起一支蜡烛找他的金边军便帽,它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前厅一面镜子前的倚墙桌上。乔斯每回出门之前,总要对着这镜子左瞧右瞧,摆弄一下两侧的胡子,让帽子有一定的倾斜度。如今哪怕已慌得六神无主,他也甩不掉习惯,不自觉地旋弄头发,调整帽子。随后他惊讶地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尤其是近七周未刮的浓密胡髭。他们会错把我当成军人的,他想。他记起了伊斯多尔的警告,说敌人见到英国败兵一个活的都不会留,于是又歪歪倒倒地跑回寝室,使劲拉铃唤他的男仆上来。

伊斯多尔听见声音便来了。乔斯瘫坐在椅子上,他扯去领巾,衣领翻下来,双手抬到脖子前。

“割我,伊斯多尔,”他用糟糕的法语叫道,“赶紧!割我!”

伊斯多尔一瞬间以为他发疯了,竟叫仆人割他喉咙。

“胡髭,”乔斯喘着气道,“胡髭——割,剃,快!”他说的法语就是这种风格,正如前文所说,流畅,但语法一塌糊涂。

伊斯多尔拿起剃刀,很快便把他的八字胡剃了个干净。又听主人吩咐他拿一顶带檐的圆顶帽和便装来,他心里真有种说不出来的高兴。“我不穿当兵的衣服——军帽也是——给你——拿走吧。”乔斯道。终于,军衣军帽归他所有。

礼物送出后,乔斯从他的衣服堆里挑了一件黑色便装和马甲,围上一条白色大围巾,又戴了一顶海狸皮帽。要是有教士戴的铲形帽,他肯定会换上。不过以他现在的装扮来看,他已然像是圣公会一位阔气、壮实的牧师。

“现在走吧,”他继续道,“跟我——走——出发——上街。”说完,他冲下楼梯,走到街上去。

▲ 乔斯先生剃掉了他的八字胡

虽然雷古鲁斯发誓说,他是他们团,甚至是全体联军唯一没被内伊砍成肉块的人,但这个说法似乎并不准确,因为接下来有一批本以为已牺牲的将士从战场上回来了。数十上百名雷古鲁斯的战友回到了布鲁塞尔,他们都承认自己是逃回来的,于是整座城都认定联军已战败。人们觉得法军随时都会进城,恐慌仍在持续,处处都有人在做逃难的准备。没有马!乔斯惶然地想。他命伊斯多尔到处向人打听有没有马可租或卖,可一次次的否定答案让他的心不住向下沉。他直接用脚走可以吗?可单是恐惧已经难以让他那笨重的身躯活动起来。

英国人在布鲁塞尔住的所有旅馆,几乎都面朝公园。乔斯就在那一带犹豫不定地走来走去,跟周围的人群一样受着惊恐与好奇的压迫。他看见有几家人比他幸运,找到了一队马匹,已在马车的隆隆声中沿街撤退。还有些人情况与他相似,无论怎么花钱和恳求都要不来带他们逃命的工具。在这些滞留的人里,乔斯注意到了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坐在自己的马车上,车停在马车通道,铺盖全部打包好,可就是跟乔斯一样,缺拉车的马。

瑞贝卡·克劳利也住在这家旅馆,跟贝拉克尔斯勋爵家的女士们打过多次带敌意的照面。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偶尔在楼道里遇见克劳利太太,从来都不搭理;在任何场合要是有人提起后者的名字,她也坚决要说这位邻居的坏话。伯爵夫人见塔夫脱将军与他副官的太太交往亲密,直骂她伤风败俗。布兰奇小姐总当她得了传染病似的避开她。只有伯爵本人会在女士们管不着的时候,偶尔偷偷摸摸地跟她聊上几句。

这下瑞贝卡可逮着个机会报复那些狂妄自大的敌人了。克劳利上尉的马还留在原处,这一消息已为旅馆的人所知。恐慌开始蔓延时,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拉下面子吩咐女佣到上尉太太那儿去,先问她好,而后询问马的价格。克劳利太太回了一张致意的便条,并告知对方自己向来不跟女佣做交易。

这简慢的答复吓得伯爵亲自跑到了贝姬的房间里来,但他跟头一位大使一样白费力气。“居然派个贴身女佣来见我!”克劳利太太愤慨地说,“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干吗不直接使唤我去套马车呢?是勋爵夫人还是她女佣想逃命啊?”于是伯爵把这些质问给伯爵夫人带了回去。

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办法?伯爵夫人见第二位使节失败而归,只好亲自拜见克劳利太太。她恳求她开出想要的价格,甚至邀请对方届时光临贝拉克尔斯的宅邸,只要她肯提供回家的交通工具。克劳利太太仅报以一声冷笑。

“怕是去了您家,见到的是执达吏吧,”她说,“您多半是回不去了——至少没法带着您的钻石回去。法国人肯定会抢走。他们两小时内就会进城,那时我还有一半路就要到根特了。我不会把马卖给您的,不会,即便夫人您用您在舞会上戴过的两颗最大的钻石来买,我也不卖。”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听了又气又怕,浑身发抖。她的钻石已缝进她的衣服内,藏在勋爵的衣服垫料和靴子里。“泼妇我告诉你,我的钻石都在银行里了,马我一定会弄到。”她说。瑞贝卡冲她哈哈大笑。火冒三丈的伯爵夫人走下楼,坐进马车里。她再次吩咐女佣、信使和丈夫分别到全城各处找马,谁回来得晚,谁就倒大霉!勋爵夫人已决定,无论从哪儿找着马,她都会立即出发——不管她丈夫回没回来。

瑞贝卡看见勋爵夫人坐在没套马的马车里,内心别提有多快活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用最大的嗓门儿为她的处境发出哀叹。“居然找不着马!”她说,“还要把所有的钻石缝进车座软垫里!这对法国人来说该是多有分量的战利品啊!——我说的是马车和钻石,不是指那女的!”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旅馆老板,告诉了侍者,告诉了房客,还告诉了许许多多在院子里转悠的人。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真恨不得从车窗里一枪崩了她。

瑞贝卡正享受着羞辱敌人的乐趣时,就瞥见了乔斯的身影,后者一见到她便直接朝她走来。

那慌得扭曲了的胖脸明明白白地写着他的心迹。他也想逃,正在寻找逃难的工具。“应该让他买我的马,”瑞贝卡想,“我到时候骑母马走。”

乔斯朝他的朋友走去,第一百遍提出他在过去一小时里问过的问题:“您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马吗?”

“什么,您也要逃难?”瑞贝卡笑道,“我还以为您是我们所有女士的守护人呢,赛德利先生。”

“我——我不是军人。”他喘着气说。

“那艾米丽亚呢?谁来保护您那可怜的小妹妹?”瑞贝卡问道,“您肯定不会抛下她的吧?”

“要是——要是敌人来了,我对她又有什么用处?”乔治答道,“他们会放过女人的,但我的听差告诉我,他们发过誓不会饶了男人——那群该死的胆小鬼。”

“太可怕了!”瑞贝卡喊道,一边观赏着他迷惑的神情。

“而且,我也不想抛弃她,”做哥哥的喊道,“她不该被抛弃。我的马车上有个座位是留给她的,还有一个留给您,亲爱的克劳利太太,如果您愿意来的话。要是我们能找着马——”他叹气道。

“我有两匹可以卖。”那女士说。乔斯听见这消息真想冲到她怀里去。“快去备车,伊斯多尔,”他喊道,“我们找着马了——找着马了。”

“我的马从没拉过车,”女士补充道,“要是把马缰套在布尔芬奇身上,它会把马车踢个稀巴烂。”

“但骑在它背上还是听话的吧?”文官问。

“它像绵羊一样乖,也像野兔那么快。”瑞贝卡答道。

“您觉得它承载得了我的体重吗?”乔斯说。他已经在脑海里想象自己骑在它背上的模样,完全记不得可怜的艾米丽亚了。找马找了那么久,哪抵得住这样的**?

作为回应,瑞贝卡邀请他进房间,他喘着粗气跟进去,急着达成这笔交易。乔斯这辈子从没在半个小时之内花掉那么多钱。瑞贝卡见他迫不及待想要,又考虑到此乃稀缺商品,估算了一下,随后开出了让那文官望而却步的价格。“要么两匹都卖给您,要么不卖,”她态度很坚决,还表示罗登吩咐过她,低于刚才出的价绝不出手。贝拉克尔斯勋爵就肯出这个钱。尽管她对赛德利一家怀有爱与敬意,但她亲爱的约瑟夫先生必须理解穷人也是要生活的。总之,没人比她更深情,但遇到钱的事,也没人比她更顽固。

正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乔斯最终答应了下来。数额太大,他不得不请求先赊账一段时间再还上。瑞贝卡却是得了一笔财富,她迅速在脑中计算,这笔钱加上罗登留下的可卖出的财产,再加上万一他战死,她作为遗孀可领到的抚恤金,她完全可以在世上独立生活,即便做了寡妇也无妨。

她当天自然也有一两次想过逃难,但理智给了她更好的建议。“假如法国人真的来了,”贝姬心想,“他们能对一个可怜军官的寡妇做什么?嘁!掠夺和围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们肯定能放我们安安生生地回家,要么,我在国外凭着这些宽裕的收入也能过得挺好的。”

同时,乔斯和伊斯多尔跑到马厩去检查新买的马匹。乔斯命令听差马上给两匹马上鞍。他会在当晚出发——立即出发。他留着听差在那儿套马备车,自己回房收拾离开的行李。行动必须保密。他会从后门进房间。他不想面对奥多德太太和艾米丽亚,不想向她们承认自己准备逃。

在乔斯与瑞贝卡达成交易,乔斯验过马之后,天也快亮了。午夜早已过去,但这座城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大家都醒了,房屋亮起了灯,门前依然站着人,街道上还是车来车往。不同版本的谣言一个接一个地传开,有人断言普鲁士军队全军覆没,有人说被攻击和征服的是英军,还有人说英军守住了阵地。渐渐地,第三种谣言有了更多的信服者。法国人并没有出现,掉队的士兵带回了越来越令人欣慰的消息。后来,一名副官终于将急件送到布鲁塞尔的城防司令处,后者立即在全城发布官方公告:联军在四臂村战役取得胜利,经过六小时激战,内伊率领的法军被全数击退。副官肯定是在瑞贝卡与乔斯做交易,或者后者在验货的时候到的。旅馆住户多,乔斯回到住处时,发现有二十来个房客正站在大门口谈论这事儿。看来是真的了。他上楼把这一消息告诉他照顾的女士们。但关于他打算离开,以及他是怎么买到马,花了多大一笔钱,就没必要向她们交代了。

然而胜利与否对两位女士而言是件小事,她们只挂念自己所爱之人的安危。艾米丽亚听说捷报传来,比之前更加焦虑不安。她想马上奔往军队所在地。她含着泪恳求哥哥带她去。她的忧虑和恐惧到达了失控的境地,几小时的恍惚之后,她开始胡言乱语,发疯似的从这边到那边来回跑,看着真可怜。十五英里外,骁勇的将士们经历一场恶战后倒在沙场上,在疼痛中扭动、打滚儿,但没有人承受着比这可怜无辜的战争受害者更严厉的折磨。乔斯不忍看见她这样痛苦。他把妹妹留给比她更耐受的女伴,再一次走到旅馆大门口。人们仍旧站在那里议论战事,等待更多的消息。

他们站着站着,黑夜就变成了大白天,参与这出战斗大戏的人们带回了更多的新消息。拉货马车和乡下的长板车满载着伤兵进了城,车里传出悲凄的哀号,一张张枯槁的脸孔从干草里忧伤地往外望。乔斯·赛德利带着好奇,痛苦地看着其中一辆板车,里面的呻吟声听着让人害怕,疲乏的马已经快拉不动它了。“停车!停车!”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那干草中传出,马车停在了赛德利先生的旅馆对面。

“是乔治,我知道是乔治!”艾米丽亚边冲到阳台边喊,她脸色苍白,头发披散着。但那不是乔治,不过也差不多:是关于乔治的消息。

是可怜的汤姆·斯塔波尔。二十四个小时之前,他还斗志昂扬地举着团里的旗帜行军离开布鲁塞尔——他在战场上英勇地护卫着它。一名法国长矛兵刺中了这名年轻少尉的腿,他倒下了,却依然握住旗帜不放。战役结束后,有人将这个可怜孩子抬上板车,他被带回了布鲁塞尔。

“赛德利先生,赛德利先生!”小伙儿虚弱地喊。乔斯听见那恳求的声音不禁心慌,他走上前去,一开始没认出那是谁。

小汤姆·斯塔波尔有气无力地伸出他发烫的手。“我是要留在这儿的,”他说,“奥斯本——和——和多宾交代的。给那车夫两个拿破仑金币。我妈妈会把钱还给您。”躺在板车的几小时里,小伙儿高烧不断,思绪恍惚间回到了他几个月前才离开的父亲的牧师住宅,谵妄之中他有时忘了疼痛。

旅馆很大,人们很善良,板车里的所有伤兵都被送了进来,躺在各种各样的垫子上。年轻少尉被抬上了奥斯本的住处。少校太太在阳台上就认出他来了,马上与艾米丽亚冲下楼去接他。当他告诉二人,昨日战事结束后,她们的丈夫依然安全时,两位太太的心情自不必说。艾米丽亚倚在好朋友的肩上,抱紧她,表达无声的狂喜;随后又跪下来,激动地念祷告,感恩上天护佑她的丈夫。

那幸运的消息就这样平息了我们的太太紧张激动的心情,简直比任何医师开的药都管用。现在她和奥多德太太每时每刻都在照看伤势严重的战士们,由于背负责任,艾米丽亚没有时间再顾及个人忧虑,或者像以前习惯的那样,沉湎于恐惧和不祥的预感当中。那年轻的伤员言语简短地述说了昨天发生的事,以及英勇的第×团我们那些朋友的战斗表现。第×团损失惨重。许多军官和士兵牺牲了。他们冲锋的时候,少校的马被子弹击中,大家都以为奥多德死了,多宾将接替他做少校,直到一仗打完,他们回到原来的战地,才发现少校正坐在皮拉姆斯的尸体上喝酒恢复元气。奥斯本上尉把刺中少尉的法国长矛兵砍死了。艾米丽亚听到此处脸色发白,奥多德太太便让他别再描述。仗打完后,多宾上尉虽然负了伤,还是抱着少尉把他送到了军医处,随后又把他抱上前往布鲁塞尔的板车。多宾答应车夫,如果能把斯塔波尔送回赛德利先生在城里的旅馆,他就给他两枚金路易[8]。他告诉奥斯本上尉太太,战事已经结束,她的丈夫安然无恙。

“那个威廉·多宾心肠真好,”奥多德太太说,“虽然他老是笑我。”

年轻的斯塔波尔发誓说,整支军队里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军官。他不停地赞扬上尉谦逊、体贴,以及他在战场上令人钦佩的从容。不过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艾米丽亚没怎么留心,只有当别人提及乔治的时候她才会听,要是说的不是乔治,她就在心里头想他。

艾米丽亚忙着照顾伤员,同时欣喜于昨日军队幸免于难,她觉得第二天并不特别漫长。对她来说,整支军队只有一个人。只要这一个人安好,说实在的,军队的任何行动她都提不起兴趣。乔斯从街上带来的新消息听得她云里雾里,虽然这些消息足以让那胆小的绅士和当时在布鲁塞尔的许多人焦躁不安。法国人确实是被击退了,然而那是一场相持不下的激烈战斗换来的。而且击退的仅仅是法国的一个师。皇帝和他的主力部队已在林尼[9]将普鲁士军队全数击溃,如今可以集中全部兵力对抗联军。威灵顿公爵正往首都布鲁塞尔撤退,一场大战看来势必要在城墙之下爆发,而胜负更是难料。威灵顿公爵只有两万英军可以依靠,因为德军都是未经训练的民兵,而比军又有叛变之嫌,公爵大人不得不凭着这么一点兵力去抵抗拿破仑率领入侵比利时的十五万法军。拿破仑率军!名声再响亮、战果再丰硕的大将,哪一个能与拿破仑匹敌?

乔斯想着这些事,不禁瑟瑟发抖。布鲁塞尔的其他人也一样,大家都觉得昨日的战斗不过是临近的另一场大战的前奏。与皇帝对抗过的一支部队已四散奔逃。少数能与他抗衡的英军将惨死在他们的战场上,征服者会跨过他们的尸体直接进城。要是留在城里被他逮着就倒霉了!欢迎演讲已由政府官员开会秘密讨论并拟好,各处住所均已布置整洁,三色旗和凯旋徽章制作完毕,就等着恭迎皇帝兼国王陛下入城。

迁徙仍在继续,有办法逃的人都逃了。六月十七日下午,当乔斯走到瑞贝卡所在的旅馆,他看到贝拉克尔斯勋爵家的马车终于从马车通道驶出。虽然克劳利太太不肯帮忙,伯爵还是弄到了两匹马,正沿路赶往根特。“人们拥护的路易”也在那个城市整理行囊,厄运似乎不肯放过这位行动不便的流亡者,一个劲儿地要他东躲西藏。

乔斯觉得昨日的迟延不过是让人松了口气,他高价买下的马必然是会派上用场的。这一整天他都难受得不得了。只要布鲁塞尔和拿破仑中间还有英军在抵抗,那就还没到非逃不可的时候。但他已经把马从原来的马厩大老远地牵来,拴在旅馆楼下的院子里了。这样他能随时看到它们,不必担心被人劫走。伊斯多尔时刻守在楼下马厩旁,他已给马上好鞍,随时准备出发。他心急火燎地盼着他们走。

瑞贝卡昨天遭了冷遇,不愿再去接近她亲爱的艾米丽亚。她修剪了一下乔治送她的那束花,换上新鲜的水,又重新把他给她的纸条读一遍。“可怜虫,”她说,一边绕指尖转动那张小纸条,“凭这些话我就能把她弄得生不如死!——就为这玩意儿,她能哭个肝肠寸断。不就是个蠢男人,一个根本不在乎她的花花公子吗?我那可怜的好罗登比他要值十倍。”随后她开始想万一——万一可怜的好罗登有个什么闪失,她该怎么办。谢天谢地,幸亏他没把马给带走。

也是在同一天,克劳利太太怄气地看着贝拉克尔斯勋爵一行乘马车离去。她想到伯爵夫人之前采取的防备措施,于是自己也做了些针线活,把她的小物件、现金和票据都缝进贴身的衣服里。这样一来,发生任何事她都可以应对了——要是时机合适,她可以逃难;或者留下来迎接征服者,不管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我想她大概还做过成为公爵夫人或法国元帅夫人的美梦——而此刻的罗登正在圣约翰山[10]裹着斗篷淋雨,脑子一刻不停地想念被他撇下的太太。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奥多德少校太太满意地看到自己的两名病人经过一晚上的休息,身体和精神都得到了恢复。她是在艾米丽亚房间里的一张大椅子上睡的,这样若有需要,她可以随时照看她可怜的朋友和少尉。到了早上,这个精力充沛的女人回到部队为她和她的少校安排的住处,照周日的礼节做了一番精心的打扮。丈夫的睡帽仍放在枕头上,手杖依然倚着墙角,她独自一人待在丈夫住过的小房子里,想必不止向上天念过一篇祷文,祈求英勇的战士迈克尔·奥多德平安归来。

她回来时带上了自己的祈祷书,还有她在每个安息日必读的,她教长叔叔的著名布道集。她或许不能完全读懂,好些长而难懂的单词也读不对——教长乃博学之人,爱用长拉丁词——但她的态度足够认真、虔诚,时不时加重语气,主要部分的准确度都还过得去。那时我们在船舱里,海面风平浪静,我的米克不知听我念过多少回!她心想。她计划当天恢复这个习惯,由艾米丽亚和少尉当她的会众。那天在同一时间,两万多座教堂都有人在念同样的祷文。数以百万计的英国男人和女人双膝跪地,恳求上天护佑他们的家人。

一阵比前两天还要大的声响惊扰了布鲁塞尔的两名会众。这是英国人听不见的。奥多德太太正用最丰沛的嗓音念诵祷文时,滑铁卢的炮声开始轰鸣。

乔斯听见了那可怕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周而复始的恐惧了。他要马上逃。他冲进伤员的房间,我们那三位朋友刚被炮声打断了祷告,现在乔斯又来烦扰,只见他激动地向艾米丽亚苦苦哀求。

“我再也受不了了,艾米,”他说,“我不想忍受下去了,你必须跟我一起走。我为你买了一匹马——别管我花了多少钱——你必须穿好衣服跟我走,你坐在马背上,伊斯多尔身后。”

“上帝原谅我,不过我得说一句,赛德利先生,您真是个胆小鬼。”奥多德太太放下书。

“我说,跟我走,艾米丽亚,”文官继续道,“别管她说什么。我们干吗要留在这里任凭法国人屠杀?”

“您忘了还有第×团了,我的朋友,”那负伤的英雄小斯塔波尔躺在**说,“还有,您不会抛下我的吧,奥多德太太?”

“不会的,我亲爱的小伙子,”她走上前去亲了亲那孩子,“只要我在,就没有什么能伤害你。除非米克派人传话过来,不然我半步都不会挪。我要是跟那胖男人坐同一匹马,肯定得被他拼命地往身后挤,你说像话吗?”

这画面逗得年轻病人在**大笑起来,连艾米丽亚也翘起了嘴角。“我不是问她,”乔斯大嚷,“我不是在问那爱尔兰女人走不走,是你,艾米丽亚。我再问一遍,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不等我丈夫回来吗,约瑟夫?”艾米丽亚露出一脸惊讶,把手递给少校太太。乔斯的耐心耗尽了。

“那就再见吧。”他愤怒地挥挥拳头,走的时候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这一次他真的下了启程的命令,在院子里爬上了马背。他们走出大门口时,奥多德太太听见嘚嘚的马蹄声,于是往窗外看,她一边瞧着他沿街远去,后面跟着戴金边帽子的伊斯多尔,一边说着好些轻蔑的话。两匹马经过几天的休养,精力十足,在街上活蹦乱跳。乔斯不太善于驾驭,胆子又小,坐在马鞍上显得很笨。“艾米丽亚,亲爱的,你瞧瞧,那头大公牛都骑到人家客厅窗户那儿去啦。这场面我真是难得一见。”两人骑马往根特方向一路小跑,不久后消失在远处,奥多德太太对他的挖苦到那时才终于消停。

那天从早上直到太阳完全下山,炮声都没停过。但天一黑下来,轰鸣戛然而止。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在书上读到过了。每个英国人都能随口说出这个故事。当你我还在这场大战决胜负时的孩提时代,任凭怎么一遍遍听、一遍遍讲那著名的战役,我们也从不厌倦。数百万战败勇士的同胞至今未能对那一仗释怀。他们盼着复仇的机会以一洗前耻。要是接下来有一场纷争由他们获胜,他们成了得意的一方,把仇恨和愤怒这受诅咒的遗产留给我们,那么这两个好斗的国家将永无止境地在荣誉与耻辱之间争夺,为谁胜谁败杀戮不休。此后的几个世纪里,法国人和英国人也许依然会为了捍卫魔鬼制定的荣誉法则而剑拔弩张,哪怕沙场变成血海尸山。

我们所有军人朋友都在那场大战中发挥了作用,尽显男儿气概。那一整天,当女人们在十英里外祈祷,无畏的英国步兵面对法国骑兵的多次猛攻,顽强地将其逐一击退。人们在布鲁塞尔听到的炮声,就像推犁般将英军一排排地轰倒,战友们倒下了,幸存者们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继续向敌军逼近。法军一次次的进攻都被英军一次次奋勇地抵挡了回去,将近傍晚,他们的火力有所减弱。也许是因为除了英军,他们还有其他敌人要对付,也许是在准备最后一次总攻。终于,法国羽林军的纵队挺进了圣约翰山,旨在一次性将英军从他们占领了一天的高地赶下去。迎着英军的炮轰,迎着前方的死神,这支黑压压的纵队不顾一切顶上了山头。可快要冲至山峰时,队伍开始摇晃、踌躇。在持续的炮火声中,他们停下了。于是英军从无人能将他们赶走的阵地上冲下来,羽林军见状掉头就跑。

布鲁塞尔的人们再也没有听见炮声——英军追着敌军跑了好几英里。夜幕降临,笼罩着战场和城市。艾米丽亚在为乔治祈祷,乔治脸朝下倒在了战场上,他死了,一颗子弹击穿了他的心脏。

[1] 法语“旅途愉快”的意思。

[2] “雷古鲁斯”这个名字来源于古罗马政治家和将军马尔库斯·阿蒂利乌斯·雷古鲁斯(约前307——约前250)。用罗马英雄的名字为孩子命名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流行做法。

[3] 奥兰治亲王(1792—1849),即后来的尼德兰国王威廉二世。1811年,他曾作为威灵顿公爵的副官参加过半岛战役,在滑铁卢战役前已晋升至上将。

[4] 爆发于1815年6月16日,是威灵顿公爵率领的联军与法军的一场交战。最后联军撤退至滑铁卢一带,导致两天后的滑铁卢战役打响。

[5] 德国诗人戈弗雷·比格尔(1747—1794)所写长诗《莱诺蕾》中的人物。莱诺蕾的未婚夫威廉战死沙场后,其亡灵在午夜时分出现在莱诺蕾面前。

[6] 指不伦瑞克公爵弗雷德里克·威廉(1771—1815),德国亲王,战死于滑铁卢战役的前奏四臂村战役。

[7] 不伦瑞克公爵又被称为“黑公爵”,他手下的兵士被称为“黑骑兵”。

[8] 1个金路易约等于24法郎。

[9] 林尼是比利时边境城市纳慕尔以西的小镇,林尼战役发生在滑铁卢战役两天前。

[10] 位于滑铁卢以南,滑铁卢战役就发生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