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方锦一睡醒,便被仙使召去正殿,面见帝君。
帝君同方锦其实沾亲带故,只是这身份略微尴尬,寻常不摆在台面上罢了。
她的父亲——凤君,是老帝君的私生子,也就是帝君的庶出兄长,同帝君不是一个娘亲生的。因此,她算得上是帝君的亲侄女。
方锦原以为帝君是关怀她历经千辛万苦终破了涅槃之劫,长成了凰女,岂料一见到她,便斥责她跪下请罪。
方锦茫然地看了怒发冲冠的帝君一眼,嗫嚅:“叔……帝君为何震怒?”
帝君皱了皱眉心,问:“你可记得你初次下界历劫之事,做过何事?”
“臣女没有人界的记忆,不知自己犯下何等不可饶恕之罪。”
“罢了。”帝君挥了挥月华绸袖,指使仙使,“召林渊神君觐见。”
仙使款款俯身行礼,不过一瞬便化作浑身银芒的蝴蝶,消弭于人前。
一刻钟后,林渊姗姗来迟。
方锦如今跪在殿中,正是狼狈时刻,同他两两相望,很是尴尬。
毕竟谁都不愿自个儿在宿敌面前出丑,奈何上头有位高权重的上司压制,只得卑躬屈膝,把私人恩怨拎出来,暂放一程子。
林渊着一袭雪山狐毛大氅,不疾不徐地踱来。他依旧是仙姿佚貌的仪容,即便帝君召见,他也维持着那股超凡出世的风韵,未失半分。
方锦较之,相形见绌,不免恨得牙痒痒。
她觉得此人甚装,从前她和玩得好的神二代讨论过林渊每日衣着不俗,端着神仙架子,零星半点都不平易近人。然而,神二代嘴上和她数落林渊的不是,转头便模仿起林渊的衣饰之风。
方锦更恨,折损了一伙酒肉仙友。
林渊轻描淡写地睥了方锦一眼,问:“帝君召臣过来,是有事吩咐?”
帝君亲疏分得很清,在方锦跟前喜怒外露,在外人面前却是不显山露水,只淡淡发问:“林渊神君,孤派你下界督察阿锦初次入世历劫,你为何玩忽职守?”
林渊十指交叠,高举于额前请罪:“臣不懂,还望帝君明言。”
“阿锦初次历劫之时,竟露了凤凰兽性神魂,破了镇压妖王魂魄的结界,致其妖魂四散无踪!”帝君皱眉,看着底下一个含糊其词、一个懵懂迷茫,头疼不已。
林渊听得那句凤凰兽性大发,想起那一夜的荒唐。
想必就是在行那起欲念之事时,方锦妖化不自知,犯下大错。
帝君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妖王魂魄离散的消息被妖界得知,借此聚魂,恐怕又是一场浩劫!你们两个是装聋作哑,还是真不知此事利害?”
林渊跪地:“臣知罪。”
方锦见他这么快便了,不愿让人捷足先登,忙跟着说情讨饶:“帝君,臣女也知罪。”
“罢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治尔等的罪也无济于事,倒不如让你俩下界收服妖王魂魄,将功补过。切记,不得在凡人面前施咒,扰乱因果秩序,也不得走漏风声,教妖界知晓妖王封印破除之事,以免引来浩劫!”
方锦听了帝君这话,心道:这是要她强行和林渊组队打怪?
不可,万万不可!
方锦一拍胸膛,做凛然之状:“帝君,不必林渊神君下界,独臣女一人便可担起重任!”
帝君冷笑连连,道:“那你可记得你在人界都途经何处,做过何事?”
方锦讪讪一笑:“不大记得。”
帝君又望了林渊一眼,道:“林渊神君,你可知晓阿锦历劫修行之处?”
这是要问罪,林渊即便不大明了,也得恭顺地答:“臣自知有渎职之罪,却也还知晓凰女历练所及之处。”
方锦看了一眼道貌岸然的林渊,悟了。
所有能给她添堵之事,林渊神君在所不辞。
帝君悠悠然道:“况且,爱卿受封为神君,也是因剑脊屠杀妖王之故。你熟知妖王秉性,派你同阿锦前去收服妖魂,最为合适不过。尔等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是。”方锦乖顺地应下。
“臣,领旨。”林渊也遵旨。
出了正殿,方锦似是想起了什么,问:“当年镇压妖王的天下第一剑,竟是你?”
林渊眼风冰冷,扫她一眼:“不像?”
“倒也不是。”方锦摸了摸小巧玲珑的鼻尖,一哂。
她原以为林渊封神,该是琴棋书画造诣超凡脱俗,至多也就是几世功德满贯,这才填了封神榜的缺。
毕竟他如今只是侍弄花草的咸鸾宫仙师。
岂料他看着人畜无害,竟是手执神剑,以一己之力歼灭妖王的血性人神。
方锦听过那位屠戮妖王的凡人,明明是血肉之躯,却能手执一剑,单枪匹马地杀上妖山。那般果敢凶悍,令人钦佩。
天界安居乐俗的神二代诸多,可他们仙术凋敝,早已没了上古洪荒旧神的风采。
林渊冷漠地问:“你问起这个,有事?”
方锦一抖,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要不,她大人有大量,同林渊化干戈为玉帛算了。
真打起来,她未必是林渊的对手。
思及此,方锦讨好地笑:“你我此番一起下界同甘共苦,也是缘分,总闹得乌眉灶眼,不大好看,有失仙度。要不这样,你我先前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吧?”
“不好。”
林渊,该死!
方锦哑巴了,闷头朝前走去。
还没行两步,林渊喊住她:“本君也有事想问你。”
方锦狗腿地道:“您讲,您讲。”
“你不记得你在人界历劫之事?”
方锦摇头:“我知晓涅槃的瞬息,却没有身为凡人时的记忆。毕竟我是上古鸟兽,兽脉所驱,不可能保留人脉。”
她说完这句,引得林渊垂首,若有所思。
见状,方锦生怕自个儿冒犯了这位杀神,急忙辩解:“我没有看不起人族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无碍。”林渊喜怒不惊,教外人觉察不出他的心事。
方锦如醍醐灌顶一般,想起帝君在殿内所说的事,她犹豫地问出口:“我听帝君说,你曾督看过我历劫。是否在那期间,我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
若真如此,方锦便知他无缘无故的恨意是何来处了。
林渊呼吸一滞,微微眯起眼。
方锦舔了舔下唇,道:“应当只是一些小打小闹吧?神君莫要记挂在心上。”
“是吗?”
林渊讳莫如深的质问声,叫方锦心里七上八下的。
还没等方锦再问,林渊就先一步开腔了:“本君记得,你乃是凤凰神族一脉单传?如今仅剩下你一只凰女了?”
用什么词不好,非要论“只”,好似她就是个随手可抓的鸡鸭一般。
方锦语塞,不敢同他计较,便道了句:“倒也是神君说的这个意思……”
“不怕绝后吗?”
他竟操心起她凤凰一族的繁衍之事,让方锦吃了一惊。
还没等她咂摸出什么韵味来,方锦脱口而出:“凤凰一族因情专,一世只寻一位爱侣,故而子嗣不旺。我意欲振兴凤凰神族的宏图大业,故而也会改一改旧时礼制。”
“哦?这事儿还能振兴?”林渊显然是没有灭绝凡人本性,十分八卦,这起子房内事也要打听一二。
方锦不敢同他计较,耐心解释:“我欲广开后宫,寻一大批能提供无上血脉的俊俏神君,为凤凰神族的血脉延绵一事做贡献。”
闻言,林渊无语。
半晌,他漠然道:“好色便是好色,何必说得冠冕堂皇。”
“哦。”方锦蹙眉,“看来,神君对此颇有微词。”
林渊不知在顾虑什么,低声辩驳:“我本就是凡人出身,自是看重礼义廉耻,不像你这般孟浪。”
两人各执一词,方锦也就不再同他多言了。
两人并排行至半道上,林渊忽然发问:“你们凤凰一族……从种族多样性考虑,爱侣能接受人族吗?”
这话把方锦问愣了,她思索一番,道:“咦,大鱼大肉吃惯了,你提的这等清粥小菜,也有几分意思。”
不过一瞬,方锦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望向林渊:“林渊神君的意思,难不成是怜悯我族人口之凋败,想同我有首尾……”
“宫主慎言。”林渊冷眼斜了她一记,“不过是怕你此番下界,明里当差,暗里猎艳,对我人族同胞下手,故而事先提点罢了。”
方锦委屈了,嘀咕:“我也没有饥不择食至此地步。”
两日后,方锦和林渊下界。
为了避免驭云而飞太过打眼,他们是歇落至一处荒山野岭的某个坟头之上。
踩踏了旁人的坟包,还没等方锦收脚,便有一只黄鼠狼从后头滚出来,叉腰对方锦吆五喝六,道:“敢对黄大仙不敬,老夫定然饶不了你!”
没等这只毛茸茸的黄鼠狼抖威风,方锦就目露喜色,将其拎起来,邀功似的同林渊道:“夜里吃烤鼠吧?”
她把黄鼠狼认作了鼠辈,真叫人头疼不已。
林渊睨了一眼这只精怪,问:“你竟还要进食吗?”
方锦闻言,揉了揉鼻尖,羞赧道:“我是鸟兽出身,不像你们这样的神,能习得辟谷之术。虽说饥渴几日不伤我神体根本,可也叫我心情憋闷,郁郁寡欢。”
林渊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掀,凉凉一笑:“怪道欲念如此之重。”
“嗯?”方锦不明他话中意思,正要深问,手里的小妖精被林渊夺走了。
他想吃,也不能明抢呀!
方锦着了急:“我烤后,分一大半皮肉给你还不行吗?”
林渊叹气,道:“他好歹有百年修为,饶他一回吧。”
方锦哑然,竟不知林渊也有这等好心肠的时刻。
难道他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好神仙,只是平日里习惯冷肃,故而招致诸多误解?
“行吧。”方锦摆摆手,摆出慈悲为怀的神仙模样。
黄大仙感激涕零,两只小爪交叠着抵在胸前,道:“多谢这位仙人救命之恩!”
说完,黄大仙便想溜之大吉,岂料没跑远,尾巴就被林渊踩住了。
黄大仙颤颤巍巍地回头,问:“仙、仙人不是说放过老夫一回吗?”
林渊眸色森然,道:“她放过你,本君还没有。”
黄大仙:糟了,中计了!这厮比那姑娘还要阴晴不定!
方锦拊掌,赞叹道:“我懂了!神君这是要威逼他、恐吓他,待他满眼绝望,再美滋滋地将他烤了去!不仅要满足五脏庙的需求,还要知足于心上的愉悦!高呀,竟是我从未设想过的方式……”
林渊斜方锦一眼,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冷淡的眉眼继续转向黄大仙,问:“你明明只有百年修为,为何身上妖力剧增?是谁渡给你的修为?”
黄大仙没想到林渊能察觉到这一点,一时间支支吾吾。
林渊轻笑一声,同方锦道:“你是喜欢清蒸,还是红烧?”
方锦已然捏诀幻化出一堆袅袅升烟的柴火,笑吟吟地道:“山野炙烤,风味最佳!”
黄大仙的一脉魂魄都要被吓出体外,他心如死灰地道:“好吧,老夫说便是了。是前头的狐妖渡给我的妖力,她要我引诱村民前往暗处一探究竟,再将其拆吃入腹。”
说到这里,黄大仙战战兢兢地讨饶:“两位大仙,虽说我同狐妖狼狈为奸,可我却从未杀过生,还望两位手下留情……”
林渊问到了话,“唔”了一声,松脚,放跑了黄大仙。
方锦正忙着化风燃柴火呢,一见食材跑路,当场呆若木鸡。她结结巴巴道:“你把伙食放跑了?那、那咱们晚间吃什么?”
林渊道:“我习过辟谷之术。”
“我呢?”
“饿着。”
方锦语塞,觉得这宿敌确实不大好相与。
她刚要独自离去,四下搜罗晚餐,却被林渊抬手拦住了去路。
林渊皱了皱眉心,道:“罢了,若放纵你出去,保不准又用仙术闹出阵仗。你且在此处等着,我为你寻吃食。”
“多谢神君。”方锦朦朦胧胧地想,或许林渊也不是那等大恶人吧。
这个念头止于林渊逮了一只野鸡架在火上炙烤的那一刻。
方锦双手交叉,抵在下颌处,暗暗思忖。为何林渊给她准备的吃食,偏偏是一只鸟禽?这是在暗示她、威胁她吗?
她看着被猩红的火苗舔舐得油光水滑的焦黄脆皮烤鸡,咽了咽唾液,决定不再多问。
虽说林渊烤鸡此举饱含深意,可方锦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吃别人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
方锦决定和林渊套近乎:“说起来,神君知晓妖魄下落?”
林渊:“不知道。”
“那你为何在帝君面前信誓旦旦地做出承诺!”方锦风中凌乱。
她觉得,这一回,她被林渊坑惨了。
林渊掀了掀眼皮,寒凉地道:“若帝君问起,我三不知,岂不是会被降罪?”
这厮深谙官场之道!
“阴险!”方锦比了个蔑视意味的小指。
“你说什么?”林渊抬眼看她,语气不善。
方锦面色温柔,立马迷花眼笑:“真是有急智。”
“嗯。”林渊大度,放她一马。
方锦食不知味,生怕回天界一事受到拖延,让她在凡间吃苦。她蔫头耷脑,道:“那我们怎么办?沿途问妖魄行踪吗?”
林渊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笨办法。
他扶额,道:“若是如此,定叫妖界的人知晓风声。你别想了,我自有法子。今日那只黄鼠狼身上有古怪的妖气,我猜想或许与妖魄有关,且去瞧瞧吧。”
方锦欣喜若狂:“不愧是神君,竟在短短几日内想出了对策!”
“不必拍本君马屁。”林渊不怀好意地道,“明日,还得委屈你做一回诱饵。”
“……什么?为何你不去,独独我来?”方锦“石化”,决定在心中继续诅咒林渊。
林渊那张清丽俊逸的脸流露了一丁点笑意。
从来都是肃然一张脸的男子,偶尔一笑,颇具风华绝代风韵的同时,也有些瘆人。
方锦望着他的祸水脸,听他颇有深意地回答:“狐妖喜吸人精气,诱她者,定然会有肌肤之亲。本君洁身自好,不愿同女子粘缠。而你,不一样。你水性杨花,着她的道,将将好。”
方锦一时语塞,不知林渊为何会对她有这样天大的误解。
难不成她翻阅独身神君小像,企图从中挑选贴身侍从的消息,被人暗下散布出去了?
不好,天凤宫,有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