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拉姆·多多游行人间三部曲

小王淀村老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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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头是在我们决定实在找不到投宿的人家,就只能在村子里找块合适的空地搭帐篷过夜的时候出现的,及时得像是那场伏中的暴雨。老张头似乎不会笑,而且大概是因为脑血栓后遗症,他的头总是不自主地轻微地摇晃着,看上去就像是一直在叹息。一副用了有些年头的老花镜,被他用一根细绳子在脑后勒着才不至于从鼻子上滑下来。老张头衣服的头四颗扣子永远敞着,干瘦黝黑的胸脯微颔,透着谦逊甚至谦卑。

你甚至不能说老张头是热情的,但的确好客。我们正在村子里找地方投宿,老张头刚好路过,别人顺手一指说这位老张家有余房,老张头也不细问,就说:“是有。”我们问,大爷能带我们去瞧瞧吗?他回答:“成。”看过了房间我们认为可以挤得下四个男同伴,就对老人说:“谢谢您,大爷,我们打算让四个男的住在这里,我们现在还要去别的人家给两个女同伴找地方住。”老张头走到对面屋一撩门帘说:“这还有一间,女娃可以住这里。”就这样,刚好路过的老张头,成了我们西行路上第一个投靠的人。

当我们六人将硕大的行李包搬到屋里,老张头静静地看着我们各自摆放、收拾,却并不上前打听我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是一直轻轻地摇晃着他的头,在院子里等我们整顿停当。后来我们介绍道,我们是打算重走唐僧西行路的六个人,从西安出发,要走到印度去,今天路过小王淀村留宿一晚,明天再接着赶路。老张头连声说:“不容易,不容易。”这个时候我才看到了老张头的笑,当周围好奇的邻居不时探进头来,老张头就小声地对他们说:“他们是西天取经去的,不简单得很。”

老张头的老伴已经不在,他有一个儿子,却是“寄居”在儿子的家里。当他的儿子和儿媳回到家中,老张头紧张起来,赶忙将儿子拉到一边,想必是向儿子解释为什么家里收留了这么一群陌生的来客。看到儿子并没有反对,老张头放下心来,搬了张板凳坐到院子门口轻晃着头,不时回答着好奇的乡亲们的询问。

没想到的是,当我们第二天和老张头告别,提出要给老人家留下点钱作为酬谢。老张头第一次激动起来,忙说:“咳!不能要你们的钱,不用的,不用的。”说着竟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五十块钱,告诉我们:“我这是住在儿子儿媳家,这是他们家,你们帮帮忙,把这五十块钱给我儿媳。”

我们一下子反倒不知如何是好,可老张头一再地坚持,接近是哀求了,我们只好答应他,把钱交给他的儿媳妇。老张头的儿媳也是百般拒绝,说什么也不肯要这五十块钱,最后我们硬是把钱塞到了她的口袋里,才算作罢。出门的时候,老张头感激地说:“谢谢你们了啊,这下子我就不欠他们什么了。”

我从未和农民深入地接触过,和老张头也不算,但他让我感到触动。老张头是乐助的,他的乐助甚至已经深植于内,不需要任何理论支持,也不需要谁来感恩,而成为本能。他在家中没有很高的地位,却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他的坚持几乎隐没在卑微的身姿里,但心中那杆秤不会失却,默默去做便是。反观自己,却有着太多的信条,太多的理想主义,但“信受”不代表可以“奉行”,也许唯有当我们将内心所相信的那些小美好变成生命的本能,才能活进大乾坤里。

再见了,好人!不为那一晚的借宿,只为你一生奉行的良善,将终生影响我的良心。

2006年8月3日书于法门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