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拉姆·多多游行人间三部曲

孤独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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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我们隔着白尔蒂湖,向对面的无人小屋漫无目的地大喊“罗布人”的时候,艾买提已经出现在我们身后不远处。当我们向那位站在“卡盆”上撒网的年轻人兴奋地询问他是否就是“罗布人”,艾买提一定在我们身后纳闷:“至于吗?”直到撒网的年轻人撑着“卡盆”渐渐走远,我们才转过身来发现了安静又腼腆的艾买提。

艾买提身穿一件不太干净的运动外套,两条裤腿都卷到了膝盖的地方,双脚把那双运动鞋的鞋跟踩住,硬把它穿成了拖鞋。他的头发卷曲着、凌乱着,须根已经不短,是西域人特有的络腮胡,但是他的眼神很友善,友善中还带着一丝忧伤。我向前打招呼道:“请问我们说汉语你能听懂吗?”他回答我:“能,我上过大学。”这让我很是惊讶,因为从他的外表看上去,只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牧羊人。事后才了解到,因为他的左臂在他十二岁的时候长了瘤子,被截肢,所以即使艾买提是村子里难得的大学生,毕业三年来却没有找到工作,现在的他,的确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牧羊人,真令人惋惜。可在我们上前打招呼的当时,谁都没有留意到他那只空空的衣袖,我们只是急着问:“你是罗布人吗?”艾买提回答:“是的,”紧接着又补充道,“应该说我是罗布人的后裔。”我们又意外,又激动。

罗布人,世代都沿罗布泊逐水而居,因此被称为罗布人。古时的罗布人不耕种,不放牧,只以捕鱼为生,而且不信教,不与外族来往,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个孤独而倔强的族群。后来随着水源的减少、罗布泊的干枯,罗布人被迫迁徙,开始和维吾尔族人混居,渐渐也开始了耕种与放牧,原来罗布人使用的罗布语也逐渐消失,现在的罗布人后裔操的都是维吾尔语。

我努力地试图从艾买提的脸部轮廓中找到罗布人的特征:高颧骨、宽鼻梁,但是我不知道那是和中原人相比的高与宽,还是应该与维吾尔族人相比。我没有在艾买提的脸上找到明显的证据,却发现了那一股独特的忧伤。那不是看透世态炎凉的伤感,也不是与世无争的怅然,仿佛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民族气质。可艾买提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罗布人后裔,我竟然以为自己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这个存在了几千年的族群所凝结、沉潜的气息,自己都不禁觉得那是一个大妄想。我问艾买提能否到他家去做客,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们一行,穿过大大小小的洼地和一片胡杨林,走向艾买提的家。

总觉得在沙漠地带,存在着这么多湖泊和洼地很不可思议。但其实这里是塔里木河流域,如果能从空中俯瞰,我会发现塔里木河的众多支流,像网一样地分布四周。当时在芦苇丛里,我没有那样的视角,只能看到左手边如镜面般的白尔蒂湖,以及右手边的沙丘上长着还没变成金黄的胡杨,整个画面就像是塞外的另类江南。方圆三公里,只有艾买提一户人家,听说罗布人把湖叫作“海子”,艾买提的家孤单地驻守在他们自己的海角天涯。

艾买提的父亲远远就看到了我们,他一定很奇怪自己的儿子从哪里带回来这么一大群人。艾买提的父亲是一名中学的数学老师,这几天放假,就抓紧时间要把家里的墙刷了,所以当我们和他握手问好的时候,他还满身满手的泥巴,看得出来这位爸爸虽然意外,却对我们很是欢迎。艾买提的家里现在有四口人,爸爸、妈妈、妹妹和他,还有两位姐姐已经出嫁。爸爸正在“装修”的土房子,是一家人刚盖起来不久的,很简陋。而在此之前,他们所住的是在旁边更为简陋的一间,用芦苇“编”成的房子。用芦苇秆“编”房子,是罗布人的传统,他们生活在水边,于是就地取材以芦苇建房。先是用木柱子搭起房子的框架,然后把芦苇秆一层层地编成墙壁,并在内墙糊上泥巴。站在那所小小的芦苇房里,我突然为眼前的粗陋感到难过:罗布人就是世代居住着这种不堪一击的家吗?而罗布人却出名地长寿,是什么保护了他们的生命,他们又会怎样保护他们的家?

我隔着的日落前的宁静海子,望向那一片胡杨林,似乎它们知道答案。当一个生命足够长久,他往往更不相信所谓的坚固,任何有形的物质、无形的恩怨,在他眼前都生生地被时间熬成了尘土与云烟。新疆的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他用三千年的时光,看尽了身边的无常——也许是对生命的淡然,才真正地保护了生命本身。水对于鱼是永恒,因为鱼只能用自己生命丈量时间;岸对于水是永恒,因为水只能被岸与岸承载,只能在岸与岸之间存在;鱼膜拜水,水膜拜岸,就像人们膜拜自己所不能超越的那些执着与幻相。其实每当我们被某些人、某件事或者某种情绪所伤害、所桎梏,不妨试着将自己想象成一棵大漠里的胡杨,设想我们有着三千年的眼量,就不会有哪一种牢骚可以使人断肠。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月光下的小小家园,单薄而美好。突然间觉得,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颗宇宙中的孤独星球,终其一生对世界都是盲人摸象,当我们执持着自己所知道的那一点点,试图与世界争辩,要多荒唐有多荒唐。不如学罗布人的孤单吧,只要不期待别人来懂你,也不自以为懂得了谁,就永远不会寂寞,孤单其实可以很快乐。

很感恩和艾买提的相遇,不是因为实现了寻找罗布人的愿望,是他以及他的家园让我重新想起自己的命途,应该始终独立、寂静而坚强。

2006年10月7日书于库尔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