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m Naam Satya Hai,Ram Naam Satya Hai,Ram Naam Satya Hai...”
又一陣念誦咒語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由遠及近。很快地,那四個人就要經過我的身邊了吧,我往做雞蛋灌餅的手推車邊上靠了靠,給他們的隊伍讓出一點空間來,雙眼卻依然盯著正在厚鐵板上煎得嗞嗞作響、開始飄香的餅子,嘴裏輕念了一句“嗡瑪尼唄咪吽”。下一個念頭生起:在加尓各答滿大街都是的雞蛋灌餅,為什麽到了瓦拉納西就隻有這一家呢?在印度,他們管這叫Egg roll.
當老板開始要往餅子上打雞蛋的時候,我想提醒他,兩個蛋!可那一群人已經來到近前,高聲的咒語蓋過了我的喊話。“這麽晚來,他們該忙個通宵沒法睡了。”我心裏嘀咕著。那是一個送葬的隊伍。看了一眼那四個人肩上扛著的竹梯,竹梯上的死者蓋著白布,是位男子。如果是女子,就會是紅布或黃布。接過雞蛋灌餅,我跟在隊伍的後麵,一起往旅館的方向走去。
這次來瓦拉納西,我住在從未住過的Harishchandra Ghat.Ghat是碼頭的意思,Harishchandra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連發音都發不準,要從外麵回旅館,我就跟三輪車夫說:去第二個火葬場。旅館就在這個露天火葬場的上方,我的陽台除了可以看到絕美的恒河日出,應該還可以高價出租給想要偷拍恒河葬禮的西方人。我對我選的旅館很滿意,離恒河邊夠近,洗澡的熱水夠熱,Wi-Fi夠快,價錢夠合理,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夠安靜——每一天都有人死,每一個小時都有人死,每一分鍾都有人死,不分白天黑夜。
印度教徒亡故後,他的家人會首先在死者的遺體上,塗上蜜糖、乳酪、黃油、檀香油、玫瑰油、蓮花油、茉莉花油(為什麽第一次聽到這個的時候會冒出“好像很好吃的樣子”這種奇怪的想法?),然後口誦咒語,給遺體做全身的按摩,為的是打開身體裏的七個脈輪。之後就會為死者穿上白衣,再在白衣之上覆蓋各種彩衣,橘色、紅色、金色等。然後還要製作一把類似擔架的竹梯,將遺體放在竹梯之上,由四個男性家庭成員扛著,徒步送往恒河火葬場。遺體並不會在家裏久留,即使是在深夜也不會等到天亮再舉行火葬。火葬場,也許是瓦拉納西唯一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場所了。
葬禮本身,並不會很喧鬧。女性家庭成員不允許參加葬禮,因為哭聲會影響死者的解脫,靈魂無法安息,也因為殉葬製度已經被印度法律所禁止,寡婦們不再需要在丈夫火化時躍入火中——以濕婆妻子的名義,這種儀式叫做沙蒂之禮。所以在葬禮上你不會聽到有人哭喊,連呻吟、歎息都不會有,你能聽到的隻是搬動木頭的聲音,和不知道是木頭還是骨頭被燒得啪啪作響的碎裂聲。此起彼伏的,隻是到達火葬場之前,運送遺體時,送葬人不斷高喊的那一句咒語“Ram Naam Satya Hai”。“Ram”是“神”的意思,“Naam”是“名字”的意思,“Satya”是“真理”的意思。整句咒語就是:神之名即真理。
白天的時候,火葬場旁邊的一個水塔下,是男人們聚眾打撲克牌的地方,Mr.穆納總是蹲在那裏觀戰,但他從不參與賭博,因為他需要隨時關注著有沒有滿臉迷茫與訝異的遊客經過,然後跳起來湊過去,主動握手,跟他們說:“你好,我叫穆納,我是這個火葬場的負責人,你想了解印度的葬禮嗎?我可以告訴你一切……隻有我們這個種姓可以從事火化的工作,我們是很低很低的種姓,甚至不允許跟別人握手……"Mr.穆納隻跟我套過一次近乎,當我告訴他,瓦拉納西我來過五次以上,而且我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他便把我剔除出人傻錢多的名單了。我更喜歡跟那個住在火葬場,幾近**,身上永遠塗灰的苦行僧聊天,因為語言不通,我們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毫無顧忌。有時候他還會請我吃他做的硬麵團——麵粉揉成乒乓球大小,直接放在炭火上烤熟就吃。但有的時候他抽完大麻也不愛搭理我,我就一個人轉過身去看火。
“薪火相傳”這個詞,能夠在這裏找到最具象的表現:火化用的火種,據說就是濕婆大神火化他妻子的那一團火,火種被日夜守護著,守了三千五百年。我無法想象,如果這團聖火熄滅了,將會熄滅多少人關於解脫的希望,葬送多少個家庭的安詳。不要嘲笑任何人的心理寄托,你其實無法證明,此生的財富與名利,跟死後的天堂,哪一個更虛妄。
隻有五種人不需要擔心聖火斷滅,不需要被聖火的炙烤所淨化:薩度,十二歲以下的孩童,孕婦,麻風病人和被蛇咬死的人。過去聽到這種說法的時候,想當然地認為,這些人不能火葬是因為他們身上有什麽不祥或者汙穢。了解到真實的原因之後,我那被世俗常識、邏輯所長期訓練的思維模式,再次被撼動與顛覆,印度人就是有這種神奇的能耐!原來,這五種人不是不能火化,而是不需要再通過火化的方式被淨化——薩度是出家的聖人,已經得到了淨化;孩童還來不及造罪,是無辜者;孕婦不火化是因為她懷著無罪的嬰兒,嬰兒不用火化所以母親也就不能火化;麻風病人不火化是因為,麻風病象征著印度女神,麻風病者都受著女神的眷顧;被蛇咬死的人則是受到了濕婆的加持,濕婆的項鏈就是一條眼鏡蛇。這五種人的遺體,會直接綁上巨大的石塊,沉入恒河的深處。這到底是一種超級無敵的樂觀,還是隻有在痛苦的最深處才能迸發出來的轉化力量?印度人總是可以把最悲慘的遭遇解讀成神的慈恩,然後皆大歡喜,信受奉行。
除了這五種“幸運者”之外,聖火與恒河是人們最後的希冀與指望,人間的苦與傷、罪與罰,都可以在這火煉水浸之中得到化解與原諒。
而在點火徹底告別這副肉身之前,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亡者被送到恒河邊之後,會先浸泡在河水裏,那是進入極樂之前最後的淨化。這一次他再也不能自己拾級而下了,不能慢慢走到河水齊腰深的地方,用錫罐盛水自頭頂淋下,也不能屏息潛入水中,一次,兩次,三次,然後默念咒語“Kashyam maranam muktih”(死在加西是種解脫)。今天,被默念一生的咒語,起效了,他正僵直地平躺在加西的懷裏,身上浸濕了恒河水,口中也被倒入恒河水,耳邊也許正響起濕婆俯身低吟於他的救世真言。隨後他會被安放在已經整齊碼好的木柴之上,雖然不是高階婆羅門與巨富者使用的,每公斤大約九千盧比的檀香木,但最起碼,他也不用像赤貧者一樣,因為買不起木材而隻好完屍拋入河中。聽說在印度也有很多慈善機構或善心者,他們會專門捐資為貧困者購買死後火化的木柴,而這不僅僅是對他人尊嚴的敬重,也是對自己信仰的遵奉。
現在,他還需要再躺上一會兒,因為他的兒子——必須是長子,正在河邊剃除須發,準備換上白色的裙袍,然後到供奉、守護著濕婆聖火的神廟,接引火種。如果死者是一名母親,則為她點火的會是次子,如果是一名年輕妻子,那麽丈夫將送她最後一程。
當一切準備停當,長子會手持火種,繞遺體五圈,代表組成人體的五大元素:地、水、火、風、空,重新融入自然,肉身回歸大化。記得我曾經問過生活在瓦拉納西的一位校長先生:“對印度人來說,死亡是怎麽一回事?”我原本隻是想形而上地向他討教一下印度人的生死觀,他卻回答我:“哦,死亡!死亡的時候土元素會首先開始分解、消融,融入水元素,你會覺得很重,非常的重;然後水元素開始分解、消融進入火元素,這個時候你會覺得很幹、很渴;然後火元素開始分解消融,進入風元素,火元素消融的時候你會覺得很冷;最後風元素融入意識……”
我禁不住打斷他:“等一下,您說的這是死亡的科學過程?”
他聳聳肩:“科學家怎麽認為的我不清楚,但印度人是這麽認為的。”
我問:“每個老百姓都知道這個原理?”
校長先生說:“當然,從小到大,街頭巷尾,每個神話傳說都是這麽教的。”
我狐疑:“那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人呢?他們也信這個?”
校長先生瞪大了眼睛:“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人也得有個信仰吧!”
其實我也願意相信,相信即便是這脆弱而無常的肉身也從未消失,它隻是回歸了本來,從火裏來的回到火裏,從水裏來的回到水裏,從風裏來的回到風裏……那些我愛著的故人,也許搖身化作青桃紅杏、芳草碧雲,每次風生水起,每次雨雪交際,會不會,是你?
其實不留戀,是不是因為從未分離?就像恒河邊那最後決絕的一潑——
大火燃燒了兩三個小時之後,漸漸微弱,隻剩下殘煙與幽微的餘火。最初的點火人要用竹竿將剩下的大塊骨骸挑出,放入恒河。男人會剩下胸骨,而女人,會剩下盆骨。接下來,點火人還要用小陶罐裝上恒河水,將灰燼澆滅。如此幾回往還,直到最後一次往炭火中潑水時,點火人要背對著骨灰與炭火,將盛在陶罐裏的恒河水,從自己的左肩向身後潑去,然後頭也不回地徑直離開。無論心中有多大的不舍,多深的哀傷,這個時候都不能回頭,否則逝者的靈魂將無法獲得自由,變成鬼魅飄**在人間。隻有徹底地放下,才能給予對方最大的解脫,人間的愛別離,又何嚐不是這樣呢?
這樣的送別儀式,每天會在恒河邊上演幾百場,有條不紊,靜默淡然,絕不會打亂旁邊洗衣場上,揮動著臂膀將衣物一下一下甩在石板上的洗衣工的節奏;也不會影響另外一邊浴場裏的人們沐浴、禱告、嬉水的心情;僧侶、掮客、遊人、商販穿梭自若,各行其道、各取所需。死亡,對這裏的人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麽?是終點還是起點?是毀滅還是休息?是深苦還是極樂?又或者淡定隻是因為冷漠?
在瓦拉納西的Assi Ghat,有一家正宗的傳統爐火比薩店,我把我的朋友,墨西哥人Kedar和他的意大利妻子Rubi請到這裏。他們居住在瓦拉納西已經十年,是在印度做學術研究的梵文學者,Kedar研究的是印度教的聖地,Rubi的課題則是印度女神。我用一個十二寸比薩,試圖交換他們對印度人死亡觀的看法。Kedar卻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了一個人的名字:Dr.Kamalesh Datta Tripathi.這一位老學者,曾經是貝拿勒斯印度大學(Banras Hindu University)的哲學教授,至今仍是該校的終身榮譽教授;同時他也是英迪拉·甘地國立藝術中心(Indira Gandhi National Centre for the Arts,IGNCA)的首席學者,在過去二十年間常在東亞與西歐各國作交流訪問。Kedar告訴我,這一位老先生就深居在瓦拉納西城中,我應該跟他談一談。
找到Kamalesh Datta Tripathi先生並不難,他的辦公室設置在一棟簡樸雅致的小花園洋房裏,隻要他在,辦公室的大門永遠敞開,來自不同國家的學子,會不時前來與老先生探討各種問題,請求給予指導。老先生說,他希望做一個文化交流的使者,成為人們了解印度的其中一個管道。所以當我貿然前來,直接了當地問他:“在恒河邊,我看到葬禮與婚禮可以同時慶賀,我看到生與死可以並肩而坐,是不是在印度人看來,死亡一點也不可怕呢?”老先生絲毫不介意我的唐突,微笑著用仿佛講述一部家書的語速和風度,向我娓娓道來——
死亡可怖的一麵,亦為印度人所經曆與理解,並不是對他們來說死亡就不那麽可怕與令人驚懼。隻是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這一挑戰,首先他們了解生命的價值——這一世俗的存在並非不重要,人們對現世生命並沒有抱持任何否定的態度,不,他們歡慶生命。人們非常了解生命的價值,生死相違,在生與死的對抗之中,哪怕隻剩一口氣,人們也要贏得一口氣的戰役。
然而,就像印度偉大的詩人迦梨陀娑(Kalidasa)所寫的:“死亡即是自然”。他賦予了生命極高的價值,同時也提出了一個更深的詰問:“生命何以如此尊貴?”在另一部史詩之中,迦梨陀娑又寫道:“生命的終極目的、終極價值乃是實現生命中的德行、靈性內質,而終極的不朽就是‘MOKSA’(解脫)。”
因而,此生的價值並不僅僅在於享樂。當然,在一定的時期內,在某一個生命階段,享樂、追求生活的安適,或者不僅僅是安適,甚至是狂歡式的生活,這都是很正常的事。在印度的傳統文化之中並沒有禁欲主義,而性也從來不是禁忌之事,無論是有性的生活還是無性的生活,都各有其作用、目的與重要性,都各有其價值。不過,生命的目的不僅僅是尋求感官欲樂,在此之外應有所超越,即靈性的認知——既然肉身之死是無可避免之事,我們就必須學會戰勝這份恐懼,無懼無畏地麵對它。
對於存在主義者來說,最大的怖畏就是死亡之怖,那份恐懼始終在那裏,無法否認。但我們卻不應該被其完全淹沒,相反,我們要麵對它,平靜地麵對它。這一種精神,為《薄伽梵歌》教導。在《薄伽梵歌》的第一章,在俱盧之野大戰之際,當阿朱納王子看到雙方陣營中都是自己的至愛親朋時,麵對生命中的執著他感到心灰意冷、拒絕戰鬥,由此主克裏希納道出許多關於生命的意義與宇宙的奧秘。可見《薄伽梵歌》並非崇尚死亡與毀滅,相反它提出了一個永恒的疑問:“我們應當如何看待死亡?”既然死亡無可避免,終將發生,我們就要學會戰勝執著,以及由執著所帶來的痛苦。如何做到這一點呢?答案就在《薄伽梵歌》之內,而這樣的觀點在印度文化之中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
雖然人們已經意識到,千禧年以來,各種事物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再無法保持四五千年來的原貌。但與此同時,有一些觀念始終還在延續著,這種延續存在於印度的民眾之中。我說的不是那些近年才在印度資本主義的影響下發展起來的新中產階級,雖不是全部,但這個階層中的部分人顯然已經遠離印度傳統,而更多地為時下的價值觀所影響,所以他們的觀點、態度是非常不一樣的。我在這裏談的不是他們,不是那些鼓吹現代、後現代價值觀的權勢階層。當我說“印度人”,我指的是印度的普羅大眾,在他們的心裏,仍然保持著一貫的傳統觀念。
在他們的身上你可以看到,一個人的逝去是生命中最大的不測,最大的意外,然而在驚詫與悲痛的中央,人們仍然能覺知到一點:既然死亡無可避免,我就要平靜地麵對它。就是這一種態度賦予了人們力量,由生而來,走向死亡。就好像你在恒河火葬場所能看到的——人們來來往往,那裏有悲傷,有痛苦,但同時那裏也有著祭禮,祭禮的意義就在於幫助人們戰勝對死亡的恐懼。因此,在倫理上、道德上,人們接受了一個很強烈的信念——相信死後的生命,相信肉身的死亡並不是最後的終結,人們相信存在生命的輪回。轉世再生的觀念不僅僅是印度社會倫理、道德的基礎,更給人們以勇氣去麵對內心最深層次的信仰,去叩問如果死亡不是我的終點,那麽我是誰?誰在感受,誰在覺知,誰在意識?
意識之心是永恒的,我們舍棄的是肉身,這隻是物質上的終點,卻不是心識的終點。心識從無始以來就存在,並將繼續永恒存在,與此同時,肉身在輪回,但究竟上來說,我們必須最終從輪回中解脫出來,這就是印度的輪回觀。這也同時解釋了,我們為什麽要有道德觀念,假如死亡就是結束,假如我僅僅擁有這一副肉身,死後我將不再存在,那我為什麽還要有所敬畏?我應該可以為所欲為,犯下各種罪行,為什麽我要聽從戒律,那些所謂的神聖誡命?你說那是神所製定的戒律,可是神在哪裏呢?不能做這個,不能做那個,為什麽?我隻是在及時行樂,這也是人性之一,那我就應該可以無所不為,隻要我不被抓到,不會受到懲罰,我就可以做任何事,為什麽不呢?
所以相信輪回,也教會了人們,你所做的一切,終將要自己承擔後果,不在今生就在來世。絕對不會是你犯下的錯,卻讓他人替你承受苦果。你的一切所為,是善是惡,你都要自己麵對,自己承受。這就是印度倫理、道德觀的主要特點。因為還有未來的生命,所以你要為你的來世做準備,假如你此生失敗了,你還可以寄望於來生,而此生我所經曆的,也許是因為過去生我的作為所導致的,我隻是在承受其結果,即使不在今生承受,也必將在來生承受。這樣的觀念在印度根深蒂固,也許很難被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所理解。不過相信亞洲文化背景下的人們,無論是印度教徒、佛教徒、耆那教徒,他們都能夠理解,這不是由印度教所獨占的財富,事實上這是由佛教、吠陀、耆那教以及整個印度傳統所共享的智慧。也正因為如此,它教會人們,在死亡麵前,要有一種無畏。
如果你有機會去聽一聽《往世書》中的故事,會發現輪回思想就是這樣以一個個神話、傳說、隱喻所教授著,這些影響滲透到信仰中,滲透到印度老百姓的心中。你在恒河火葬場所看到的一幕,也許就是這種信仰與認知所影響的結果。你的問題也是很多西方人常常問到的,對於他們來說,露天火葬場的可怕景象是他們難以理解、無法想象的。可一旦你了解到這背後的原因,背後的倫理、道德的基礎,就不難明白人們對死亡何以表現出這樣的一種淡然態度。但我要再次強調,這並不是對生命的悲觀,絕對不是,這其實是一種非常樂觀的態度。
這座城市被稱為濕婆之城,傳說由濕婆所建造。濕婆具有兩個麵向,其一,可怖的一麵,因為他代表了死亡與毀滅,這就是為什麽你會看到火葬場就在那裏,相傳這些火葬場是由濕婆親手所建,他是死亡之神。但同時他又是吉祥的,並不可怕亦不駭人,他代表著昌盛與吉祥,任何吉祥之事,我們生命裏發生的任何好事,都是來自於濕婆。濕婆(又譯作“希瓦”)這個詞本身就有仁慈的意思。這就是“濕婆”所隱含的喻義。
濕婆是這個城市的主神。也許你已經注意到了,在這個城市裏有很顯著的特點,尤其是在恒河的岸邊,彌漫著一種毫不在乎、無憂無慮,一種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受影響的歡愉。你會發現這是在恒河邊隨處可見的狀態。人們在那裏沐浴、洗衣、將自己完全沉入恒河、祈禱,仿佛他們沒有任何世俗的擔憂,這就是濕婆的境界,這是加西子民的特征。誰是這個古老城市裏土生土長的子民,你會一眼就認出來,而那些新搬來的人,也許他們還需要一段時間來發展出這一種狀態。就好像是在中國,在一些古老的城市,我也發現了人們身上有類似的氣質,在日本京都也是。當我在京都的佛教寺廟中,我看到人們點燈、禮拜、合十祈禱,我覺得自己仿佛又身處瓦拉納西,那種虔誠是如此相像。
在瓦拉納西,你可以在一切紛繁的變化之中瞥見傳統的延續,瞥見一種獨特的智慧——深知並非一切都是善好的,而能夠接受美與醜、善與惡、生與死的共存,這就是智慧。
多麽富有啟發的一個下午,也許正因為瓦拉納西是瓦拉納西,所以總能在市井巷陌間遇見哲人,他可能是一名哲學教授,也可能是冥想的僧侶,可能是買奶茶的老先生,更可能隻是一名低種姓的入殮師,能否與他們相遇、對談、被觸動與被開啟,端看你是否擁有對生命全然開放的態度,是否能夠放下自己固有的意識束縛。
Kamalesh Datta Tripathi先生的一席話,解惑且寬心,是這一次瓦拉納西之行最好的注腳——死亡,是一位與我們有約在先而且絕不爽約的客人,而靈性的生命,是永恒的主人。無論我們各自信仰什麽,讓生命的成色醇厚而豐盈,令生命的場域寬廣而深邃,才是最好的待客之道。
2015年5月20日書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