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一篇少見的推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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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望道同誌所著的《修辭學發凡》一書中,曾節選了三十年代散文家夏丏尊譯、日本散文家高山樗牛著的一篇散文,《月夜的美感》(一九八〇年出版的《陳望道文集》中此篇已被換掉),這是一篇少見的推理散文。

人類的思維方式大致有兩種: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前者嚴密,滴水不漏;後者生動,活靈活現。科學家的思維一般認為是邏輯思維,那嚴格的推理論證,使你不得不相信他的結論,承認他的結論。他那道理是可以明明確確地講出來,讓你聽得懂的。文藝家的思維,一般認為是形象思維。生動的描寫、形象的比喻,使你如臨其境,如聞其聲。你好像看到了,聽到了,但實際上又沒有看到,沒有聽到。其中的形象、意境、感情隻能靠讀者去體會,所謂隻可意會,不能言傳。

事實上這兩種思維是不可截然分割的。科學家也在使用形象思維,據說門捷列夫在研究元素周期表的日子裏,一夜夢見一條蜷曲的蛇,醒而想到周期序列。本來文學家使用的語言離不開邏輯,但文學卻大都是靠形象來表達的。即以這篇散文中所說的月色而論,古今中外已寫得很多很多了。蘇東坡寫江麵之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張先寫花間之月:“雲破月來花弄影”,朱自清寫荷塘月色,是“薄薄的青霧”,是“籠著輕紗的夢”。

在浩瀚的文海中我們還可以找出許多關於月的章句,他們無論怎樣直寫、側寫、比喻、描摹,但都可歸成一類:靠形象來表達月色的美。你讀一篇文章感到這月是一種美,再讀一篇文章感到這月又是另一種美,那麽若要問一個為什麽美呢?這些文章隻能讓你去意會,卻沒有哪一篇再能做一個正麵的回答了。而現在,《月夜的美感》卻突然站出來要擔此重任了。這篇散文中的月亮,像從西邊升起一樣,它完全是從另外的角度出發——作者決心不讓你先去感覺月色之美,而是讓你先來理解月色的美,在理解中再慢慢地加深感受。這裏一般文人最不敢使用的邏輯思維方式,倒成了作者最得心應手的武器。

文章共分九節。推理主要在二、三、四、五幾節,通過對顏色的分析展開。

第二節,作者不用一般散文常用的以景、以情引人,而突露論文的鋒芒。作者先立論,認為月夜的美感,不管各人怎麽看大體不出三條原因:一是月,二是月下的夜世界,三是月夜中的人。這便大有囊括以往的千古文章的氣勢,就是說,不管你蘇東坡的大江,還是朱自清的荷塘,總不出這三條。讀者不覺為之一震。待一聲驚堂木落地後,他又突然將這麽大的命題,縮小到“月亮的光是青色”這樣一個小點,抽出一根細細的絲來,以後各節便都在這個青絲獨弦上做著美妙的彈奏了。

第三節,你既承認了月光是青色,他便進而推論,一方麵青比紅、黃等熱色要冷,因此在感情上是安慰,是寂寞;另一方麵,青色表現為朦朧,在心理上它產生幽邃、深遠的感覺。

第四節,為了證明“青色”這個抽象之物的魅力,再進一步用旁證的筆法說明,其他色也是各代表一種感情的:赤的“煩惱”,黃的“理想”,綠的“希望”,紫的“渴仰”,而這幾種色的調和,便會得出青色的“沉思”。

第五節,步步為營的進攻。月色是青,青有它的感情,這還是一般而論,那麽這青要在月夜之下又該如何?於是又引出“暗”和“淡”的概念。一麵因了暗把沉靜之情加深,他麵又因了淡把實在性減淺。這實在是一針下去本已紮著穴位,但還不肯罷休,又再擰上兩下,加強針感。

我們平時說月色的美麗,一般總脫不了朦朧、溫柔、恬淡等意。作者在這篇文章中,並不想再唱這個已唱得很爛的調子了,再不去狀物、寫態、抒情了,而是像做一道證明題一樣,來推論為什麽會這樣溫柔、朦朧、恬淡。你看他的步驟:先證明月色的青,再證明青在色彩上力弱,於是生出平和、慰藉之效;青的光並不鮮明,於是有神秘、無限之感;再證明這青要是加了月下這個條件,平和、慰藉、神秘、無限,便就更暗、更淡,若有若無,這就得出了我們常說的朦朧、縹緲之美的結論。這時,你再品味這月色的溫柔,便如醉如癡,如在夢中了。

我們說這篇文章是用邏輯推理的方法為文,並不是說它不用形象思維。相反作者更注意到這一點,他是用邏輯方法搭骨架,用豐滿的形象做血肉,所以文章雖推理嚴密,但並沒有枯燥的說教。他在講到了每一個具體問題、具體觀點時,便盡力借助生動的形象。如對比赤色與青色的原則,便有這樣優美的段落:“赤如大鼓之響,青如橫笛之音;赤如燃著情欲的男子,青如沉在靜思的女子;赤如傲夏爛漫的牡丹,青如耐冬瀟灑的水仙。”這樣通過一係列的形象比喻,使你對青色的概念有了更準確的理解。更妙的是,他在步步推理中,卻步步推出一個個鮮明的形象,如:“如果以大鼓之響比赤,以橫笛之音比普通的青,那麽月光的青可以譬喻為洞簫之音了吧。”大鼓、橫笛、洞簫,音響層層遞減,道理卻層層遞進。真是邏輯與形象並用,哲理與美感兼收。

另外,這篇文章的另一大特點是善將枯燥的抽象概念,隨時轉換成濃厚的感情,嚴密推理的結果是搔到了你內心情感的最癢處,使你對作者產生關於月夜美感的最強烈的共鳴。如,他將色彩分解成昂奮與鎮靜兩類(這便已帶有感情),昂奮之色(如紅、黃等)產生輕浮、活動、執著、煩惱;鎮靜的青產生平和、慰藉、無限、神秘,不知不覺中將你從客觀的顏色特征引向了人的主觀感情。

再看他怎樣論述夜間的青色,一是光力弱,因此就暗;二是其色淡,於是發白,弱、暗、淡、白,這些都還是物理性質的用詞,但他又立即由暗引出神秘,由白引出“非實在”。於是青中加入了暗便更沉靜,加入了白便更朦朧。月夜下其妙難言的美感,便這樣在那許多抽象的概念與推理中,不知不覺地浮上你的心頭,真是“暗香浮動月黃昏”。

除注意講道理用形象外,作者說話還注意口氣。全文雖從一開始立論就步步推理,但卻全用商量的、婉轉的口氣:“依我所見”“我的意思”“或許有疑我言辭過於誇張的吧”“一麵因了……他麵又因了……”“諒是……人所熟知的”等等。得理卻讓三分,麵對這種謙虛、委婉的文風,真如柔和的月色,亦自引起人的好感了。所以我們讀這篇文章時,如在清風明月中,聽到了赤壁大江的流水,看到了荷塘上綠葉的迷蒙和園中搖曳的花影,哪還感到有一點的說教呢?但是當我們讀完這篇文章時,你不得不承認實在是聽了一堂美學教育課。隻不過作者將月色寫得未免有點太悲哀了,這是時代所致,自然這情調是為我們所不該取的。

科學文化的發展,必然帶來思維方法、表達方法的發達與完善,現在許多科學家都在探討形象思維在科學中的運用,我們搞文學的人除了傳統的比、賦等手法外,也該向其他領域借一點“他山之石”。但這種寫法實在太少見了。我現在翻出這樣一篇埋在故紙堆裏的東西,是覺得它在這方麵還有一點啟發作用。願我們的散文能向這個方麵努力,析理綿密,文采絢麗,像一幅織錦,經緯分明又花色豔麗。

月夜的美感

高山樗牛

在形容美的時候,人就比起花月來。恰配讚美月夜美感的言辭,世間更有幾何呢?於此,唯有埋怨詩人的筆短了!

秋深了,蟲聲幽咽。人將怎樣過這三秋的月夜呢?姑且緬想過去,共話月夜的美感,不也好嗎?

依我所見,構成月夜美感的最大要素,似乎有三:一是月光,二是這光所照的夜的世界,三是月夜的光景在觀者心中所引起的聯想。此外或者因了時地和觀者的心情,可有種種的原因,但一般地所謂月夜的美感,大概可以認為由這三要素而成的。

月光,其強不及太陽的光,據科學者說,即使天空全部盡是月亮,其光尚距白晝甚遠。那麽,月光在我們視覺所及的影響,事實上和普通的色彩無大差的嗎?將月光作為一種色彩看的時候,和青最相近。月夜的青,雖不如海或空的青,然其根色卻不失為青的,如果我們在海或空的色中,加入若幹的暗或淡,就容易想象月光了。既認月光的色是青,我們就有把一般的青的色相和感情來一說的必要。

青在波經上,強度上,都不及黃和赤,如果說黃近於赤,青似乎可以說是近於暗的了。青在色彩中,原也有多少的力,但其力不像別的色彩那樣是積極的、使人心昂奮的力,倒是消極的使人心鎮靜的力。青對於黃、橙或赤等熱色,謂之寒色,其所表示的感情,是冷,是靜,是安慰,是寂寞。在其光力強的時候,一見也非沒有稍微的快爽之趣,但究無能動地昂奮吾人的感情的力;到了第二刹那,它所引導我們去的地方,仍是沉思之境,冥想之域;更進一步,就在人心的全體內麵,給予一種幽邈難名的憂鬱的潤色了。因此,青所表示的感情,或可以說是關於人心的消極的半麵,青所表示的是哀,是信,是平和,是慰藉,至如輕浮、活動、執著、煩惱等各種積極的感情,都是它所反對的。簡括地說,青的色相的一麵,是使意誌沉沒的。

青在另一麵,又似和“無限”的觀念有最密切的關係。據我所見,青似乎像暗黑的光輝,似乎像帶有無窮的遠距離或無限的夜空的色相來的,略加誇張了說,好像“無限”“永遠”“神秘”等不可思議的實在,因為要示現它的實在,故意把這色相來呈示的。我們對這色相,在情的一麵起沉靜、安慰之感,同時在知的一麵,還生幽邃深遠之想。在這裏,生出對於絕對或彼岸的世界的沉思冥想來。並且,這時吾人心中不會起像“渴仰”那樣的和意誌有關係的活動,因為在感情一方已把意誌沒有了。沒有意誌,隻有沉思。所謂沉思,又是對於無限、永遠、神秘的沉思,於是產生純粹的認識。所謂純粹的認識,就是擺脫了意欲的束縛。意欲的束縛既經擺脫,意欲的主境的“我”,已等於消滅。這就是佛家所謂無念無想的境界,物我同體的意識了。青的色相,其便於人心的影響,最高可以達此境地。

這樣的說法,讀者之中或許有疑我言辭過於誇張的吧。我的意思,要之無非想用了這青色的影響來說明月夜的美感的。其實,要達到這意識並非要待月夜。望青天、眺滄海的時候,因了觀者的心情狀況,似乎也可以得此境地。不過,白日晃晃之下,人的現身當在現實世界的重圍中,要想有這樣純粹的觀念,究不是容易的事。

青的色相表示沉思、安慰、冥想的感情,可因與他色相比較而更明了。青的力以漸近於赤而愈增進。黃是赤的光力最弱者,對於赤的煩惱,被稱為理想之色。理想,畢竟是意誌的活動。假如在天空所呈現的純粹的青中,把黃加入,結果就成為綠,綠是比青更進一步近乎赤的東西,其所表示的感情,是在青的沉靜上加了黃的理想,就是在安慰之中摻入一分的意誌發動的東西,所以大家都稱綠為希望之色。因為所謂希望者,無非是對於理想的向上思索。青若超過了綠再與赤接近,就成紫。紫是位於青和赤的中間的,其所表示的感情為渴仰。赤是熱色的極軸,原表示活動煩惱的極致的,今於青的沉靜中,加以赤的煩惱,所得的紫,當然應該是渴仰之色了。

這樣的色的複合和表情,諒是處理色彩的人所熟知的。這等事實,無一不可證明青在色相上是沉靜、安慰、冥想的標號。像褐的一色,也可用了同樣的原理來說明。褐通常被稱為健康、能力的標號,將其成分加以分析,無非是黃、青、赤三色的複合色。黃和青合成希望之色的綠,再加上活力、煩惱的標號的赤,其所得的是健全的、能力的、標號的褐,也是自然的結果吧。

要之,青所表示的感情是沉靜,是安慰,是冥想,在色相上和赤所表示的全然相反。赤是活動之色,煩惱之色,意欲之色。用比喻來說:赤如大鼓之響,青如橫笛之音;赤如燃著情欲的男子,青如沉在靜思的女子;赤如傲夏爛漫的牡丹,青如耐冬瀟灑的水仙。

以上所說的是普通在日光中的青色,那麽,月夜的青色如何?月光的青,有兩點和普通所見的青不同:第一是光力的弱,換言之,就是比普通的青帶有一分的暗;第二是其色的淡,換言之,就是略帶著白味而朦朧的。凡暗色或黑色所表示者,是不可解的秘密,是沉靜的極致,就是寂滅死滅。青中加著一分的暗,即使和暗接近,因之自然使其所表示的感情更加神秘和寂寞了。所以月色的青,其所表示的沉靜、安慰、冥想,較之普通的青,更有深度。至於其色的淡,就是在其色中加入白的意思,白是證示一切色的不在的,是色而實非色,其所表示者為無體無相的極致,直言也,就是“非實在”的標號。青中加入一分白,即進一步轉向“非實在”去,換言之,就是在“實在”的青裏,加了一分的假象性了。這樣,月光的青色,一麵因了暗把沉靜之情加深,他麵又因了淡把實在之性減淺。

所以,將普通的青和月光的青相比較,前者是實,後者是假;前者是現實,後者是理想。如果以大鼓之響比赤,以橫笛之音比普通的青,那麽月光的青可以譬喻為洞簫之音了吧。月中的青色,雖是沉靜冥想的標號,但其所表示者,都不失為實在。看天空的青,看海的青,看山野草木的青的時候,都無非是當作實在物去看罷了。並且觀者自身處在堂堂白日之中,周圍的狀況,無一不是把實在的意識來確證的。至於月夜的青,因為淡淡的緣故,已經是假象的了,再因了暗把沉靜加深,何況加以其時不在日中,乃在“實在的人生”的休止時間的夜間呢。

依次而現,月夜的美,不是可以因其色彩說明了大半嗎?這微妙的色彩,包裹天地使成一色,山,川,草,木,田野,市街,人間,凡是天地間一切的物,都被這微妙的色彩一抹而各現共同的色相。觀月者並不做夢,可是所見的薄暗青白的世界,總會覺得和那實在的世界有些不同吧。平常尚且是沉靜冥想悲哀之色的青,更摻了暗和淡,在觀者的心中,不加深了一層感受嗎?寂寞的夜景之中,那幽邈難名的月夜的安慰、冥想和悲哀,不是如此而成的嗎?

月色的美感,幽邈難言。但有很明白的一事:就是其及於吾人的感情,是傾向於悲哀一方麵的。凡是由色彩而誘起的感情,都是無定,故月夜的悲哀也是無定的悲哀,隻是一種無端的薄愁。而且月光的青,把我們的意欲的全體的“我”已經降沒,其悲哀不是我執的悲哀,隻是無端的悲哀,並能悲得“我”也忘卻,覺我隻是悲哀世界自身的一分而已。這恰和出神聽著妙樂的人,於快樂以外,覺我身入其中一樣。這悲哀,原非確實的悲哀,其漠然無定,如月光的幽暗,其朦朧而淡,如月光的夢境。

幽邈而無定的月夜的感情,一與同類的他的物象相隨伴,更益深切,這好像調子相等的數音共鳴時一樣。讀者在月下必曾聽過洞簫之音了吧,這樂器的特有的一種難言的詠歎的音響,和月夜的稀薄的悲哀感情親和合調的事,大概也曾注意到了吧。如果這是喇叭的音,月夜的情景,將怎樣被損害啊!月夜到田野去聽涓涓的溪流,或鏘鏘的鬆濤,月夜的感情,自可更痛切地感受,因為這等音響,實在可謂月光的聲音。歌德的有名的《對月》的歌,不是因為能捉到這般幽趣,遂成千古的絕唱的嗎?

要知道月夜的世界和感情是怎樣的假象的,最好把它在日中來追憶。於日中追憶月夜,其清道宛如夢境,它的幽妙的靜思和哀情,覺得如謎一般。但看當午懸著天空的月球吧,其色的淡,形的微,不是宛如小兒所弄著的紙鳶嗎?月的自身,月夜的感情,其在日中不過是一個幻影,也正如此。朗輝洛的歌裏說:

昨日白晝裏,我讀詩人的奇歌,他所歌的,在我很像幻影或幽靈。

可是,後來苦悶的白晝,像煩惱樣地消去了,清靜的夜,籠在村莊山穀的上麵了。

於是,無限矜持的月,精靈也似的亮著,放出她的光明,照遍夜的黑暗。

於是,重新,詩人的歌,好像妙樂的樣子在我胸中蘇生了,詩的美和神秘,夜向我示現了。

以上是專從色相上來說明月夜的美感的。但僅從色相上說,猶為未足。構成月夜美感的要素,於暗淡的青色以外,其次當推夜的世界了。詳細點說,這樣的青色所裝飾的世界,是夜的天地。這樣說的時候,或者有人要問:要夜裏才會有月,你所說的不是理論上的謬論嗎?但我的所謂夜的世界,不但是指沒有日光的世界的,乃從人生方麵來看,是對於日間的活動時而說的休息的意思。

當作休息時的夜,其對於月夜美感的構成上,有如何的勢力呢?這隻要把相反情形一想,就會自然明白。假定月光所照的世界,是像日中那樣的活動的世界,月的青白光無論怎樣幽麗,其及於吾人的影響,果能那樣幽妙嗎?青雖原是沉靜之色,但對於意欲強盛的人,效果極薄。

人在日中,大概是意欲的人,煩惱的人,其社會概是優勝劣敗、生存競爭的社會。對於這樣的人,這樣的社會,月光能做些什麽呢?夜的世界,是意欲競爭告休止的世界,人們已將一日間的活動奉諸現世,這時將退而求精神上的安慰。疲勞的夕陽的向西山沉下,就是人生日日戰鬥休戰的信號,人們在這時收了鋒,脫了胄,要想安靜地在平和的世界休憩了。夜非活動之時,是靜思之時,非煩悶之時,是安慰之時。好像人於麵包以外還有糧食的樣子,白晝以外也還有不要認人生的慰藉和幸福隻在名利的世界!人在活動中可生活,在靜思中也可生活,在渴仰中可生活,在詠歎中也可生活,在光明中可生活,在黑暗中也可生活,在現在可生活,在過去在未來也都可生活,在現實中可生活,在理想中也可生活:夜不是正把這人生的大半麵在時間上來現示的嗎?

夜的世界非男子,是女子,非散文,是詩歌,非哲學,是宗教,非大鼓之響,是橫笛之音。在這樣的夜中觀月,真是快悅啊!平常尚且沉於靜思傾於詠歎的人,為這青白如夢的光一洗,其心地怎樣歡喜啊!月的光證示夜的冥想不空,證示在六欲煩惱之巷以外,人尚有可求的安慰。

要之,夜的世界自身,其及於人心的影響,正是月夜美感的主要的素地;如果無此素地,月光雖有莊嚴的色彩,其效果的貧弱,也可想象的。

可是,於月光的色和夜的世界之外,還有所謂聯想的第三個要素。因有此要素,月夜的美感可以更加深切地感到。

夜的世界和月光的色相,其在人心中所引起的感情,於內容雖為沉思悲哀,但其形式是無定的。換言之,就是關於所沉思所悲哀的對境,並無何等明確的意識,隻是無端地沉思,無端地悲哀,好像山野都被月色塗抹的樣子,覺得我們的心中也彌漫著悲哀的音調了。如果人心中有快活和沉鬱的兩麵,那沉鬱的一麵就和這悲哀的音調共鳴了,給予微悲深哀及其他類似的情緒以開發的機會,由是賦授一種難以名狀的安靜和慰藉於吾人的精神中。所謂“對月百愁生”就是歌詠這般的心情的。由這樣而生的感情,其初雖無定,但因開發所至,結局非得一個具象的形式不止,給予這無定的感情以具象的形式的,就是聯想。

聯想也有種種的種類,因了觀者的性格閱曆境遇,原不一樣。常人一般所能在心頭浮出的,大概是自然和人生的對比。斯世所不易有的月光的清幽,蒼茫的天空的值得神往的美和無限,山川的依稀而靜默,平和的麵影,悠悠的標號,哪一種不是和現世的好對比?一與無始無終的自然的美的大觀相接觸,就會覺得人生的事業是怎樣的貧弱;名利,得失,成敗,生死,覺得用了葉末之露似的五十年的短生命,在煙火巷中齷齪悲喜,實是滑稽的事了。這是月夜的感慨中的最普通的見解,在吾人的道德的感情上,也有最大的影響的。

自然與人生的對比以外,其次最易有的聯想,就是過去的追憶和遠人的懷慕了。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

江月年年隻相似。

這不是誰都知道的張若虛的詩句嗎?於詠歎無地悠久人生須臾之中,雜著過去的追憶,覺有悠遠的感慨。衛萬在《吳宮怨》詩中——

勾踐城中非舊春,

姑蘇台下起黃塵。

唯今隻有西江月,

曾照王吳宮裏人。

亦然。至如李太白的有名的《把酒問天》詩,可謂最痛切地來把這感慨表現的了: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裏!

我所觀的和昔人所觀的是同一的月,這意識不但使過去的觀念確實,有增加同情的力,並且對於月自身,也得覺到親近無他的感情。因有月的媒介,吾人可有感得古人心情的懷想。古有“國破山河在”的話,但較之天上永久不變的明月,覺得山河尚有變遷為滄海之嫌了。下瞰人生古今的盛衰而自己卻不感絲毫隆替的月,其為追憶過去的有力的媒介,是極自然的事。因月而懷慕遠人的情,也和此有同一的起源。張若虛的詩裏: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多感的哈伊納關於星也歌著同一的感情:

美麗閃爍黃金樣的星啊!

請遠告我的戀人:

說我永久不變,

雖對於你有著煩惱。

過去的追憶,遠人的思慕,這大概是一般人們所都有的月夜的聯想吧。這聯想和精神全體沉鬱的背景相應,有使月夜的感慨加深之力。各種的詠歎,因了這聯想的絲,給予吾人以一種幽通的安慰。不用說,因了觀者的經驗,也有可以引起其他特殊的聯想的。

以上所述,證明月光的色、夜的世界及聯想三者為構成月夜美感的要素。但我同時還認為此外有多數的小原因。例如夜間空氣的適體,確也是原因之一。現月既必在夜,無論在如何的盛夏,較之正午,溫度必定平和,肌體的爽適,至少是引起精神上的洗滌的一種誘因。如果夜的空氣蒸熱至於流汗,月夜的美感,大概是難想象的。又於觀者的心情,也大有關係。能觀月而樂的人,大都在最初已有易於感受月的美的心境,換言之,就是其性情的傾向,早已和月夜的美感相諧和的。在名利以外無樂地的人們,月夜的美,也無所顯其力了。這樣的原因,細數起來,諒必還很有許多,但將在一般人的平等的最重的原因,歸為上述的三種,大概是無大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