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熱 炕

字體:16+-

神池是晉西北最高最冷的縣,春三月裏的一天,我來這裏是為了訪問一個鄉村女教師。她的事跡很簡單:在一盤土炕上教書已二十五年。一個年輕女子,隱居深山,盤腿坐炕,一豆青燈,幾個頑童,二十五年。這是何等清貧、堅忍的煉丹修道式的生活啊,我一定要去看看。

車子進了山,在洪水溝裏,在荊棘叢中顛簸,幾頭黃牛攔住了路,一陣寒風襲進了窗。翻上一個山頭,早沒有了路。朝南走,越走越窄,漸漸容不下四個車輪,急刹車,旁邊已是萬丈深淵,穀底陰坡上的幾棵小柏樹像盆景一般。退回去,再繞到北麵走,卻是一坡積雪。算了,下車步行吧,遠處已經看見了炊煙。風像刀子一樣專找著領口、袖口往裏鑽。山上除了殘雪,就是在風中抖動的、如鋼絲一樣的枯草莖。

轉過一個山凹,出現一道山梁,上麵散擺著一些院落。村口的第一個院子就是學校,傳出了孩子們清脆的念書聲。我們剛踏進院子,一個中年婦女在窗玻璃上一閃,急忙迎了出來,她就是炕頭小學的女教師賈淑珍。炕頭上分三排盤腿坐著十三個孩子。一個個瞪著天真的眼睛,看著我們這些山外來客。炕下放著一溜小棉鞋。炕對麵的椅子上靠著一塊小黑板,上麵寫著漢語拚音。賈老師迎進我們說:“天這麽冷,你們好辛苦,快炕上坐。”一邊讓孩子們往炕裏擠一擠。山裏的冷天,家裏最暖和的地方就是炕頭,如同賓館會客室裏的正席沙發,是專讓貴客的。我們不願打擾這間小窯洞裏的教學秩序,不肯上炕,她便對炕角的一個女孩班長說:“把課文再抄一遍,抄完做二十頁的練習題。”就讓我們到她的窯洞裏。這是在學校下麵的又一座院子,五孔窯洞,和普通農家沒有什麽兩樣。

我盤腿坐在炕頭上。雙腿感到熱乎乎的,身上的寒氣漸漸被逼散。挨著炕沿是一口農村常見的二尺大鍋,好像我們不是來采訪的,而是來走親戚,賈淑珍揭開鍋蓋,急慌慌地舀水、抱柴,要做客飯。一邊又心疼我們穿得太少,不知山裏冷。同來的幾個年輕人不會盤腿,她也還是推著人家上炕。縣裏的同誌勸她,還是抓緊時間說會兒話,北京的記者來一趟不容易。她卻堅持,不做飯也要喝點水。我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她,微胖的身子,忠厚的臉膛,執著的熱情,再加上身下這盤熱烘烘的土炕,一種似曾相識的意境回到我的身旁。我像在夢裏,又回到了童年時的小山村。我忘不了,那時家裏一來了客人就先說吃飯,以至後來進了城,不理解怎麽來了客人隻說抽煙。

久違了,這純樸的鄉情。久違了,這盤熱烘烘的土炕。

賈淑珍終於被勸著放下柴火,坐到炕沿上,開始敘說她這段平凡的往事。

“那是一九六一年,我十七歲,剛從初中畢業,和張亮結了婚,來到這個村。全村不到二十戶,沒有學校。八九個娃娃,不是在村裏爬樹,就是在地裏害莊稼。我給支書說,我念書不多,總還能看住個娃娃吧,比他們在村裏撒野強。當時隊裏沒有窯,我剛結婚,還沒孩子,就把學校辦到了我的洞房裏。”

“你愛人會同意嗎?”

“他心好,說反正我白天勞動也不在家,炕上還坐不下十來個娃?就這樣,娃娃們從各家有的拿來拉風箱的小板凳,有的拿來媽媽的梳頭匣,抱在懷裏,算是課桌。我把家裏的一塊殺豬案板洗了洗,刷上炕洞煙末當黑板,又把山上的白土碾成麵,和上山藥蛋粉,搓成條,就是粉筆。沒有書,就回到娘家村裏借,人家村子大,四十戶,有個小學。”

賈淑珍坐在炕邊,像敘家常一樣,追憶著往事。話裏並沒有多麽崇高的理想,也沒有多麽宏偉的計劃,更沒有什麽壯烈的舉動。一切都順乎自然,村裏的娃娃沒人管,自己就當看娃的;辦起學校無教室,野慣了的孩子,撕了窗戶,扯了炕席。地下,雨天、雪天兩腳泥;冬天燒炕,還要出去打柴、摟草燒炕。同一盤炕上四個年級,有的上算術,有的上語文,有的愛打愛鬧,有的膽小不敢說話。她都靠自己無私的心,靠慈母式的情,把這批野孩子帶大一茬又一茬。

從一九六二年開始辦學,到現在已經二十五年了。隻在那花燭洞房中的土炕上,就送走了十二茬學生。到一九七四年他們兩口子蓋了五間窯,又專門給學生留了兩間。學生娃多了,一間窯已經放不下。直到一九八三年,村裏富了,才專為學校蓋了三孔窯。全村三十五歲以下的無不是她的學生。她教的第一批學生,他們的孩子又在她的炕頭上畢業升到了初中。

土炕,我下意識地摸摸身下這盤熱烘烘的土炕。這就是憨厚的北方農民一個生存的基本支撐點,是北方民族的搖籃。在這盤土炕上,人們睡覺、吃飯、紡線、織布。雨雪天男人們就坐在這裏編筐、織席,晚間又常擠到誰家炕頭上說古拉家常。這九尺炕頭便是他們的生活舞台,世世代代他們就這樣繁衍、生存、進步,而賈淑珍又在舞台上加進新的內容:教育。人呱呱落地,來到這炕上,不該光吃、睡和為生存而幹活,還應該有文化,有精神文明。這個普通的女教師,你給炕賦予了新的含義。

我突然想到她自己的孩子怎麽辦呢?作為一個女人總要拉扯孩子,屎呀,尿呀,還不就是這一盤炕?

她說:“現在的年輕人,生孩子產假就半年。我生這三個孩子都休息一周就上課。我那些孩子也怪,不怎麽費人,課間十分鍾,喂喂奶,換換尿布。不會爬時用枕頭圍在炕角,我們上我們的課。到會爬時,用繩子掛著,炕上地方不夠啊。再大一點就放到地上,扶著炕沿走,看著炕上的娃們念書。再大一點,他也就盤腿坐在炕上了。所以我那些娃們都念書早,老二今年才二十歲,就要大學畢業了。”

“可是坐月子,總得有人來伺候,這裏連人也轉不開啊。”

賈淑珍臉上依稀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苦楚說:“我六歲上就死了娘。張亮,在我認識他時,也早就無爹無媽了。我們是兩個孤兒,沒有什麽親人來伺候。”

我心裏不覺一緊,難得這樣的兩個好人,兩個苦命的人結合啊。他們很少得到父母的愛,卻又最懂得這種愛。二十五年了,在這盤土炕上,他們連同自己的,共帶大了四十二個孩子。可以想見,自己孩子嚶嚶的哭聲和學生娃們琅琅的書聲,是怎樣組成這土炕上的交響樂的。孩子扶著炕沿,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是怎樣好奇地瞪著炕上這麽多哥哥姐姐,還有正在小黑板上寫字的媽媽的。好一幅窯洞授課圖!(那天下山後我向一位畫家說起這次采訪時,他直後悔當時沒有跟我去,否則一定可以創作一幅好畫。)

我問:“張亮現在幹什麽?”

“他在十五裏外的一個村裏教書。”

“你為什麽不和他調到一起?”

“我們這個村小,他回來吧,用不著兩個。我去他那村吧,一走,學校也就停了。因為一九八三年以前,村裏沒有專門給學校蓋窯。現在雖說有了窯,可誰想來呢?到鄉裏開一次會,回來就要爬兩小時的坡。直到去年這個村才通了電。”

別人不願來,她卻舍不得走。事情總得有人幹,是苦是虧,總得有人吃。自覺奉獻,自覺犧牲,這就是她的人生哲學,平平靜靜,自自然然。

我問:“張亮常回來嗎?”

“也就是半個月開一次聯校會議,見個麵。有時星期日回來住一天。二月十一那天,他那個村裏唱大戲,他回來問我去不去看戲。我們這個村小,自我嫁過來也沒有請過劇團。我說去吧,可是一轉念,這十幾個娃娃怎麽辦?今年還有兩個畢業生升學呢,缺不得課。算了,不看了,有甚好呢。”

我們就這樣不緊不慢地拉著話。外麵窗台上兩隻大蘆花雞正啄著窗玻璃。裏麵窗台上擺著一盆石榴、兩盆月季,雞要吃那綠葉子。陽光射到室內,在炕上投下一個明亮的大方塊。屋子裏比來時更暖和了。隔著光線,我端詳一下她的臉,已爬上不少皺紋。我計算她今年該是四十四歲,這正是一個女人的第二黃金年華。我過去采訪過許多中年女科學家、女工程師,她們滿腹學識正好配著那富態的身材、雍容的風度,春華雖過,卻秋實滿枝,生命正堪驕傲之時。至於這個年齡的演員,卻還光彩猶存呢。可她至少像五十多歲。多年為人師表的嚴肅和山裏生活的清苦,塑造了她這種謙虛、誠實、任勞任怨和略顯憔悴的身影、風度。我心裏隻是莫名地為她惋惜和不平,但說出口的卻是這麽一句:

“山裏生活這麽多年,身子骨還好吧?”

“好甚哩。這眼睛都認不出人了。五百度的近視,人家小胡來過幾次了,剛才一見,怎麽也想不起。不知道的,還以為眼高哩。”說著,她揉揉眼眶,眼睛已經淚濕了,忙又解釋一句:“這眼不好,動不動就流淚。”

我想起剛才她說,村裏直到去年才通電。二十五年,一豆油燈,一本一本地批改作業,哪有眼睛不壞的。

我說:“近視,就該早點配副眼鏡啊。”

“有哩,就是戴不出去。人家見了會說,看當勞模了,神的,酸的,還戴個鏡子。”

我們不禁“轟”的一聲笑了。我說:“怕什麽,剛才在山下還看見一個趕驢車的農民戴著眼鏡哩。再說,隻近視也不該流淚啊。我就是五百度,你看,摘了鏡子不是好好的。你怕是還有什麽病呢。”

“是哩。六年前檢查說是肝炎。進城打了個方,回來連吃了四十服,就再沒去看。離不得,一進城少說也得七天,誰代課呢?山裏人,身子能扛呢。”

賈老師這話教我大吃一驚,近年來不少中年人都死於肝病,大都是累死的。我忙問:“右肋下疼嗎?”

“疼,有時像針紮。”

“背困嗎?”

“累了,後背溝、腰就困。腿軟,回聯校開一次會,發愁得走不回來。”

“不是嚇唬你,賈老師,你身上肯定有病呢。為了能夠多教幾茬學生,你也得看啊。”我想到可怕的後果,沒有敢說出口。她還是那句話,沒人代課。我抬頭看看牆上的獎狀和鏡框裏的大照片。她近七八年來,年年被評為地、省以上的勞模,到北京、省城開過會,領過獎。可怎麽就沒有順便看看病呢?大凡這種人已經形成一個模式,隻知工作,不顧身子,明知有病,不去想它。

我看看表,已近中午,想找她最早的幾個學生談談。她說:“最大的一茬學生才小我四歲,有的在縣裏、鄉裏都當幹部了。有的當了老師,村裏還有幾個,這幾天送糞哩,山道遠,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我想到山後麵雪地裏司機該等急了,便要起身告辭。她還是堅持要我們吃了午飯,我們趕緊逃了出來。

街上,一群婦女正在向陽處納鞋底。我走過去問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賈老師教過你嗎?”

“教過。呶,他也是賈老師的學生哩。”姑娘順手指了指一個過路的小夥子。

婦女們七嘴八舌地說:“賈老師可是好人哩!”

賈淑珍說:“鄉親們好,就是出野地裏拾點地皮菜、黑山藥,回來也要給我送一碗。”

我們返回學校的窯洞前,邀她一起和孩子們照張相。她高興地進屋喚孩子。小家夥們出溜出溜地奔下炕,赤著小腳片找自己的鞋。她卻理理這個的頭發,拉拉那個的領子,還為一個最小的孩子擤了一把鼻涕,笑著說:“看這樣子,還照相哩。”

我再一次在旁偷偷地、靜靜地觀察她。這哪裏是一名教師,完全是個慈母,一個山裏的母親,她有四十二個孩子。

告別時,我還是提醒她要看病,又留一張名片,到城裏有什麽困難,我可以幫忙。她卻一直念叨著,來了一趟,飯也沒吃一口,又說風大,你們衣裳單,別著涼。快轉過山坳時,我回身看了一眼,她還在風裏向我們揮手。村民們的話又響在我耳旁:“賈老師,好人哩。”這樣的好人真不多啊,像一棵靈芝草,靜靜地藏在深山裏。這個二十戶的小村托了她的福啊,幾十年來,有了一個她,全村就沒有一個文盲,還出了兩個大學生、兩個中專生。都說教師是蠟燭,她就是這樣默默地燃著自己,在這無人知曉的山裏,在那盤農家最普通的土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