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產黨宣言》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遊**。”我不知道德文的原義,中文翻譯時為什麽用了“幽靈”這個詞。中國人的習慣,幽靈者,幽遠神秘,縹緲不定,威力無窮,看不見,摸不著,似有似無,信又不信,幾分敬重裏摻著幾分恐懼,冥冥中看不清底細,卻又擺不脫對它的依賴,大概這就是幽靈。
或許就是這幽靈的魅力,我一到德國就急著去看馬克思的故居。馬克思出生在德國西南部的特利爾小城,那天匆匆趕到時已近黃昏,我們在一條小巷裏找到了一座灰色的小樓,在清靜的街道上,在鱗次櫛比的住宅區,這是一處很不引人注意的房舍。落日的餘暉正為它灑上一層淡淡的金黃。我推門進去,正麵一個小小的櫃台,陳列著說明書、紀念品,門庭很小,窗明幾淨,散發出一種家庭式的溫馨。最引人注目的是牆上的一張馬克思像,不是照片,也不是繪畫,是一幅用《共產黨宣言》的文字組成的肖像。連綿不斷的字母排成長長的線,勾勒出馬克思的形象,我們所熟悉的大胡子、寬額頭和那深邃的目光。我在這張特殊的肖像前默站了好大一會兒。一個人能用自己馳名世界的著作來標誌和勾勒自己的形象,這真是難得的殊榮。
故居的小樓共分三層,環形,中間有一個小小的天井。一層原是馬克思父親從事律師職業時的辦公室,現在做了參觀的接待室。二層是馬克思出生的地方,現在陳列著各種資料,介紹馬克思的生活情況和當時國際共運的背景。三層陳列馬克思的著作。其實,馬克思出生後在這裏隻住了一年半,他父親一八一八年四月租下這座房子,五月五日馬克思出生,第二年十月全家便搬走了。馬克思於此地可以說毫無記憶,他以後也許再沒有來過。
但是後人記住了它。一九〇四年,這座房子被特利爾一位社會民主黨人確認為就是馬克思的出生地,黨組織多次想買下它,限於財力,未能如願。到一九二八年才用十萬金馬克從私人手中買下並進行修複,計劃在一九三一年五月五日開放。但接著政治形勢惡化,希特勒上台,一九三三年五月,房子被沒收,並做了納粹地方組織的黨部。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社會民主黨才重新收回了這座房子,一九四七年五月五日終於第一次開放。
世事滄桑,從馬克思一八一八年在這座房子裏出生到現在已過了大約一百八十年,其間世界變化之大,超過了這之前的一千八百年。但是世界仍然在馬克思的腦海裏運行。陳列館裏有一張當年馬克思投身工人運動和為研究學問四處奔波的路線圖,一條條細線在歐洲大地來回穿梭,織成一張密網。英國倫敦是細線交會最集中的地方,我目光移駐在這個點上,自然想到那個著名的故事,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讀書、寫作,時間長了腳下的地板給蹭出了一條淺溝,就像少林寺石板上留下了武僧的腳窩一樣。
不管是文功還是武功,都是要下功夫的。馬克思從一開始就把整個地球,把地球上的經濟形態、生產關係、科學技術、人的思維,及這個世界上的哲學等等,全部作了他的研究對象。他要為世界究出個道理,理出個頭緒。他是如阿基米德或者像中國的老子那樣的哲人。他看到了工人階級的貧困,但他絕不隻是想改變一時一地工人的境況。他不是像歐文那樣去搞一個具體的慈善實驗,就是巴黎公社,他一開始也不同意。他是要從根本上給這個亂糟糟的世界求一個解法。
這座樓裏保存最多的資料是馬克思的各種手稿和著作的版本。我們最熟悉的當然是《共產黨宣言》和《資本論》了。這裏有最珍貴的《共產黨宣言》第一版。在這之前還沒有哪一本書能這樣明確地告訴人們換一種活法,能在全世界範圍內掀起一場持續百年而不衰的運動。我們隻要看一看這櫥窗裏所陳列的從一八四八年首次出版以來,各地層出不窮的《宣言》版本,就知道它的生命力。它怎樣為世界所接受,又怎樣推動著世界。
據統計,《宣言》共出版過七十多種文字的一千多種版本。它傳到中國是一九二〇年,由陳望道先生譯出第一個中文本。從此,起起落落經曆了兩千年農民起義的神州大地卷起了一種嶄新的風暴,共產主義的風暴。那些在油燈下捧讀了麻紙本《宣言》的泥腿子,他們再不準備打倒皇帝做皇帝,而是頭戴鬥笠,肩扛梭鏢,高喊著“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呼嘯著衝過山林原野。
三樓的第二十二展室是專門收藏和展出《資本論》的。最珍貴的版本是《資本論》第一卷的平裝本。《資本論》是一本最徹底地教人認識社會的巨著,全書兩百多萬字,馬克思為它耗費了四十年的心血,為了寫作,前後研究書籍達一千五百種。在這之前誰也沒有像他這樣講清資本和勞動的關係。
恩格斯在馬克思的墓前說,馬克思一生有兩大發現,一是發現了物質生產是精神活動的基礎,二是發現了資本主義的生產規律。這本書不隻是教人認清剝削,消滅剝削,它還教人認識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組織經濟,發展經濟。甚至它的光焰逼得資本家也不得不學《資本論》,不得不承認勞資對立,設法緩和矛盾。《資本論》是一個海,人類社會的全部知識,經過了在曆史河**的長途奔流,又經過了在各種學科山林間的吸收過濾,最後都匯到了馬克思的腦海裏來,匯到了這本大書裏來。
我看著這些發黃的卷了邊的著作,和各種文字的密密麻麻的手稿,看著牆上大段的書摘,還有規格大小不一,出版時間地點不同的各種版本,一種神聖的感覺爬上心頭。我仿佛是從大海裏遊上來,長途跋涉,溯流而上來到青藏高原,來到了長江的源頭,這時水流不多,一條條亮晶晶的水線劃過亙古高原,清流漫淌,純淨透明,整個世界靜悄悄的,頭上是舉手可觸的藍天白雲。夕陽的光線從天井裏折射進來,給室內鍍上了一層燦爛的金黃。
一百五十年前馬克思宣布了“共產主義幽靈”的出現,歐洲一切反動勢力真是茫茫然,嚇得手忙腳亂。一百五十年後,當我站在特利爾這座小房子裏時,西方人已經不怕馬克思了,這窗戶外麵就是資本主義世界。這個世界完整地保存了這座房子,還在它的旁邊開辟了馬克思紀念圖書館。在對“馬克思主義的幽靈”進行了那個“神聖的圍剿”後,現在已不得不承認它的存在,並認真地從中汲取著養分。
一九八三年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時,當時的聯邦德國曾專門發行八百三十二萬枚鑄有馬克思頭像的硬幣,其中三十五萬枚專供收藏。而在此前,德國馬克上隻鑄曆屆總統的頭像。聯邦政府國務秘書就此事在議會答辯說:“馬克思的政治觀點在西方雖有爭論,但他無疑是一位重要的學者,應該受到人民的尊敬。”牛津大學希臘文教授休·勞力埃德瓊斯說:“現有的大量文獻,包括一部分很有價值的,都是在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上產生的。不僅在曆史、政治、經濟和社會各門學科中,而且在美學和文學批評領域中,馬克思主義都是每個有常識的讀者必須與之打交道的一種學說。”他們就像輸在對方劍下的武士,恭手垂劍,平心靜氣地討教技藝。
讀了幾十年馬克思的書,走了幾十年曲曲折折的路,難得有緣,來到馬克思最初降臨人間的地方,觀看這些最早出現在人世的福音珍本。但這時我已不像當年在課堂裏捧讀時那樣,腦海一片空白。心中的思考有如眼前這些藏書一樣的沉重。我注視著牆上用《共產黨宣言》文字組成的馬克思肖像,他忽然清晰,又忽然模糊。一會兒浮現出來的是馬克思的形象,他的寬額頭大胡子。一會兒人不見了,隻是一行行的字母,字裏行間是百年工運的洪流和席卷全球的商業大潮。
我想,我們還是不了解馬克思,許多年來我們對他若即若離,似懂非懂。這幾年,我們也曾急切地追問:資本主義為什麽腐而不朽,打而不倒呢?這個幽靈為什麽不靈了呢?但是就在這個房間裏,打開這塵封褪色的書稿,馬克思老人早在一八五九年就指出: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係,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胞胎裏成熟以前,是不會出現的。
從故居出來,天已擦黑。特利爾很小,隻有十萬人口,卻是德國一個古老的城市。街上燈火輝煌,我們找了一家很有現代味道的旅館,便匆匆住下了。如今我從東方飛到西方,就像唐僧非得要到釋迦牟尼的老家去一趟不可,跋涉萬裏,終於還了這個願。我帶著聖地給我的興奮和沉思慢慢進入夢鄉。
第二天早晨一醒來,滿屋陽光。推開窗戶,驚奇地發現街對麵竟是一座古羅馬時的城堡,一座完整的城門和向兩邊少許延展的殘牆,距今已兩千四百年。城堡全由桌子大小的石塊砌成,石麵已長滿綠苔,石縫間也已長出了手臂粗的小樹。就像一位已經石化了的羅馬老人,好一派幽遠的蒼涼,我感覺到了曆史的靈魂。而越過城堡的垛口向南望去,還有一座尖頂的古教堂,據說也已經一千四百年。沉重的紅牆,窄窄的窗口,裏麵安置著主的靈魂。城堡和教堂隻隔幾條街,曆史卻跋涉了一千年,到它再走進我們住的這座旅館,又用了五百年。咫尺方寸地,歲月兩千年啊!
我注視著這個寧靜的曆史港灣,不禁想到,凡先驅者的思想,總是要留給我們一段長時間以理解和等待。就在離特利爾不遠的烏爾姆還誕生了德國的另一個大哲人愛因斯坦,他的相對論發表之初,據說全歐洲隻有八個人懂,到四十年後第一顆原子彈爆炸,人們才信服了他。而就是現在許多人對其深奧也還是似懂非懂。我又想起一件事。也是馬克思的老鄉,天文學家開普勒經過十六年的嘔心瀝血,終於發現了行星運行規律,他欣喜若狂,在實驗筆記上大書道:大事告成,書已寫出,可能當代就有人讀它,也可能後世才有人讀它,甚至可能要等一個世紀才有讀者,就像上帝等了六千年才有信奉者一樣,這我就管不著了。
思想家隻管想,具體該怎麽做,是我們這些後人的事。既然是靈魂,它就該有不同的軀殼,它就會有永遠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