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觀了全國文明村常熟蔣巷村後突然想到這個題目。
共產主義是什麽樣子?誰也沒有見過,到現在還是想象中的事情,十分遙遠和渺茫。它是馬克思在一百六十多年前根據社會發展規律推演出的一種理想社會。但是先知先覺的知識分子相信它,受苦的勞動人民相信它。於是就建黨,名共產黨;就開展全世界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運動,叫國際共運,用實踐去求證它、逼近它。一幹就是一二百年。在這一二百年間,理論家不斷地進行猜想,給出理論模型,就像哥白尼、愛因斯坦們不斷地求證宇宙。而勞動者,那些實踐著的人們,則依其時其地的背景,也不斷想象和製作出各種社會模型。於是共產主義就有了各種各樣的版本。
餘生也晚,我的所經所見大約有兩種。一是新中國成立前後,這在反映當時生活的電影上還能看到,戰士們在坑道裏抱著槍幻想,或者剛分了土地的農民蹲在犁溝裏憧憬,共產主義是什麽?“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點燈不用油,耕地不用牛”, 主要反映人身解放了的勞動者物質上的要求,是最初級、最樸實的“解放版”共產主義。二是“人民公社”版。追求“一大二公”,農民吃食堂,不要自留地,不許養雞,連同勞動者本身也都“歸公”,甚至連每個人的思想裏也不許有私人空間。
第一個版本,要求不高,很快就達到了。第二個版本則是一場黃粱夢,經“大躍進”“人民公社”和“**”後就破碎了。而這次我卻看到了一個與前兩個不同的比較接近馬克思想法的版本,我把它叫作“中國鄉村版”的共產主義猜想。
我們過去對共產主義的理解有這樣幾點:生產資料公有,產品豐富,覺悟提高,道德高尚,貧富差別小,等等,但是對人的自由講得很少。恩格斯在去世的前兩年,有記者問能不能用一句話概括你和馬克思為之奮鬥一生的理想,他答曰就是《共產黨宣言》裏的那句話:“……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裏,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馬克思也有一句話:“自由的人就是共產主義者。”恩格斯更具體地說:“我們的目的是要建立社會主義製度,這種製度將給所有的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給所有的人提供充足的物質生活和閑暇的時間,給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他這裏特別強調“所有的人”都能得到這三點:有工作,有物質享受,有精神自由。當然,自由的前提是物質豐富,但豐富之後怎麽辦?或者說魚和熊掌怎樣兼顧,這就是我要說的這個新版本。
蔣巷村不大,一百八十六戶,一千七百畝地,八百口人。四十年前曾是一塊低窪閉塞的蠻荒之地,血吸蟲病流行,地不產糧,食不果腹。當時的村支書常德盛提出:“天不能改,地一定要換。”現在已換成工業園、糧田園、蔬果園、居住園、旅遊公園,“五園”交錯的新家園。村展覽室的牆上貼著一張曆年的人均收入統計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一百一十八元,七十年代三百一十六元,去年兩萬一千六百元,這還不包括各種補貼和福利收入。
按照恩格斯說的那三條,我們來看看這個現實中的蔣巷村版本。
先說人人有“健康有益的工作”。全村工作分為工業、農業、服務業,正好是經濟學家們說的一、二、三產業。原則是 “工業向園區集中,農田向能手集中,居民向社區集中”,個人可根據自己的條件和愛好選擇職業。全村一千多畝地集中由十六個種糧大戶來種,其餘大部分勞力進了工廠。而且都是“健康有益”的工作。村裏十年前就主動關閉了一個很賺錢的化工廠,現在生態極好,林木蔭道 ,綠水繞村,鳥語花香。還設有一個大氣監測站,每日除報氣象,還報大氣質量。
再看第二條,“充足的物質生活”。每戶一座兩層樓的別墅,早已超過“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理想。村裏有商店、圖書館、博物館、農民劇院一應俱全。有趣的是村裏有一個很大的民俗博物館,牆上抄著一首八百年前辛棄疾描寫江南農村生活的詞《清平樂》:“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這是中國農民幾千年來的文化背景、心理背景。追求富裕、和諧、自然、自由。蔣巷人就是在這個背景下來描繪現代圖畫。現全村已人均年收入兩萬多,中學以下上學全免費,大學生年補三千元,研究生年補五千元。老人從五十五歲開始每月補三百元到六百元,如身患重病者,月補四百元。他們說這是“按勞分配加按老分配”。
最難能可貴的是第三條,“給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前麵所述個人可自選工作已不必說,且以養老一項,就可見他們怎樣努力創造自由狀態。中國已漸入老齡社會,養老成為一個令人頭痛的社會問題。難在怎樣既保證老人生活舒服,又精神自由,還能減輕年輕人的負擔。而中國農村的婆媳矛盾是一道傳統難題,現代社會的新老“代溝”又是難撫平的傷痕。
蔣巷村卻有辦法。全村五十五歲以上老人兩百個,按說各家都有別墅小樓,住房寬裕,三世同堂,足可養老。但村裏又另蓋兩百套老人公寓。平房庭院式,花木蔥蘢,陽光明媚。分單身居和夫妻居兩種,麵積不同。室內櫥、衛、寢、廳,一應俱全。老人如願與子女合住則住,不願即可搬來公寓自住,免去了許多因“代溝”所引起的習慣不合與情感摩擦。又因就是在本村,子女近在咫尺,照顧亦便,分而不裂,和而不同,親情不減,距離產生美感。這裏,無論老人還是子女,“每個人的自由都是對方自由的條件”。
我執意要看一兩戶老人公寓,庭院排排黃花掩地,每家都窗明幾淨,閑適自得。他們在院中樹下或幹一點輕活,或聚而閑談。王鳳英老人已七十九歲,正抱著兩歲的曾孫在門前曬太陽,旁邊晾著一笸籮新碾的米粉,雪白細膩,散發出微微的清香。近處翠竹搖曳,紫薇吐蕾,茶花豔豔,遠處大田裏菜花金黃,一直黃到天邊。就是桃花源中人也不過這樣。不是說小康的住房標準是每家要有兩套住宅嗎?蓋此情景也。
村裏的生活設計還有許多尊重人性自由的細節,如雖糧菜供應充足方便,但還是給每家半分自留地,不為吃用,隻為滿足農民世世代代的精神寄托。菜園裏老人弄苗,童子追蝶,吳儂軟語,相話桑麻。村裏設早市區,買賣自由,交換方便。我去時,已收市,門麵街道收拾得幹幹淨淨,都有專人管理。書記常德盛解釋說,也不隻為物資交流,主要是讓村民有一個交往、說話的地方,要的就是一個和諧。村外有人在修渠,這是外來的打工者。果園裏幾個老人正在剪枝,老常說,他們本有養老費,可不幹活,但如想幹,也還再給工資,是輕活,可幹可不幹的。我立即想起一句話,到了共產主義,勞動就成了人的第一需要。
蔣巷村的現狀當然不是共產主義,那樣說我們這些人太低能了,但它肯定是人們追求理想征途上的一小步。既然是理想就有一定的虛幻性,等待人們用實踐去逼近。馬克思和恩格斯生前最怕他們的書給人定死了框框,就聲明說,我們不打算把最終規律強加給人類。恩格斯說,關於未來社會組織的情況,你在我這裏,連影子也找不到(他們的書裏確實找不到蔣巷村社會組織的影子)。正因為二人這樣唯物,這樣辯證,為我們預留了理想空間,人們才可能去創造各種版本。
事實上,從《共產黨宣言》發表那一天起,無論領袖還是群眾,理論還是實踐,都在摸索尋找。列寧說,共產主義是蘇維埃加電氣化,這也是一種版本,和“點燈不用油”有一點相似。改革開放,國門打開,有人考察發達國家,說這就是我想象中的共產主義,是從物質文明的角度看,也是一種版本。近年來還有人研究北歐版本。當然,蔣巷村物質條件比起世界上和國內的發達地區還差得很遠很遠,但它和自己比是大大進步了。更可貴的是,它能在自身物質進步的基礎上,對 “自由人聯合體”的含義進行積極探求,這就了不起,是中國鄉村版的共產主義猜想。或者它隻能算是一個新版本的幼芽,再小點,一個細胞,一點基因。基因學有一個術語:基因漂流,自然物種在進化中,總有某種基因會飄落某處與其他基因結合成新的物種。共產主義理論一產生就是一個在歐洲大陸上“遊**的幽靈”,一個漂流的理論基因、科學基因。一百六十多年後,它漂到中國的江南水鄉,與這裏從八百年前漂過來的,辛棄疾詞裏所表達的那個天人合一、老少同樂、物我一體的鄉土基因相結合,成了現在的這個新版本——蔣巷村版(現代中國還有其他版本,如華西村版、南街村版、大寨村版,含義各有不同)。
任何科學都是從猜想起步,猜想一旦變成了現實就是科學的勝利、曆史的進步,不管是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都是如此。一五四三年哥白尼創立太陽係假說,到一八四六年(《共產黨宣言》發表前兩年)法國人勒維烈按照這個假說發現了海王星。恩格斯說:“哥白尼的太陽係學說有三百年之久一直是一種假說,這個假說有99%、99.9%、99.99%的可靠性,但畢竟是一種假說,而當勒維烈根據這個太陽係學說提供的數據……推算出這個行星在太空中的位置的時候,當後來加勒確實發現了這個行星的時候,哥白尼的學說就被證實了。” 太陽係假說的證實經過了三百年,而共產主義學說的提出才一百六十年,盡管我們相信它的可靠性,但要證實它還得經過許多許多的年頭,請不要急。我們得像科學家發現大小行星那樣,去耐心地仔細地推算、求證、實踐。這中間會有許許多多的模型和版本。這應了鄧小平說的那句話,“摸著石頭過河”。
毛澤東說:“馬克思主義一定要向前發展,要隨著實踐的發展而發展,不能停滯不前。”鄧小平說:“我們多次重申,要堅持馬克思主義,堅持社會主義道路。但是,馬克思主義必須是同中國實際相結合的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必須是切合中國實際的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從陳望道翻譯了《共產黨宣言》的第一個中譯本起,到毛澤東在延安整風,發表《改造我們的學習》,中國共產黨人一直鍥而不舍地致力於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從對“大躍進”“**”運動的反思,到鄧小平講“老祖宗不能丟”因而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中國共產黨的領袖和億萬群眾一直用實踐去求證主義,求證假說。也許將來的求證所得與馬克思書上講的相距甚遠,這也沒什麽,馬克思主義本來就是開放的科學。
在蔣巷村我又重讀了一遍共產主義的猜想,也讀出了一點哲學和科學社會主義的意義。
寫完這篇文章,猛然想到過幾天就是五月五日,馬克思的生日快到了,這也算是對馬克思誕辰一百九十二周年的一點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