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中國共產黨成立九十周年。紀念活動少不了拜謁故地,披覽文物。
三月,我有事去福州,公餘又去拜謁了一次林覺民故居。林覺民的《與妻書》是辛亥革命的重要文物,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其事跡大多湮滅,幸有這篇美文讓我們能窺見他們的心靈。廣州黃花崗烈士碑上七十二人名單(隨著後來的發掘,實際上已超過七十二人)中,林覺民三字人們撫摸最多,色亦最重。《與妻書》早已選入中學課本和各種文學的、政治的讀本,我亦不知讀了多少遍。印象最深的是“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他反複給妻子解釋,我很願與你相守到老,但今日中國,百姓水深火熱,我能眼睜睜看他們受苦、等死嗎?我要把對你的愛擴展到對所有人的愛,所以才敢去你而死。
林家福州故居我過去也是去過的,這次去新增的印象有二。一是書信的原物。在廣州起義前三天,一九一一年四月二十四日,林知自己必死,就隨手扯來一方白布,給妻子陳意映寫下這封信,豎書,二十九行。其筆墨酣暢淋漓,點畫如電閃雷劈,走筆時有偏移,可知其時“淚珠與筆墨齊下”,心情激動,不能自已。其揮墨泣血之境,完全可與顏真卿的《祭侄稿》相媲美。
二是犧牲前後之事。起義失敗,林受傷被捕。審訊時,林痛斥清廷腐敗,慷慨陳詞,宣傳革命,說到激動處撕去上衣,挺胸赴死。敵審訊官都不由敬畏,下令去其鐐銬,給以座位。兩廣總督張鳴岐,不得已下令槍決,後惋惜道:“惜哉,林覺民!麵貌如玉,肝腸如鐵,心地光明如雪,真算得奇男子。” 某日晨,家人在門縫裏發現有人塞進來的《與妻書》,同時還有給父親的一封信,隻有三十九個字:“不孝兒叩稟父親大人:兒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補於全國同胞也。大罪乞恕之。”其壯烈而平靜之舉概如此。
福州之後又兩月,有事去重慶之江津,才知道這是聶榮臻元帥的家鄉,便去拜謁紀念館並故居。聶帥抗日時主持晉察冀根據地建設,被中央稱為“模範根據地”,新中國成立後主持“兩彈一星”研究,為國防建設立了大功,總其一生都是在默默地幹大事。他在二十歲那年離開家鄉去法國勤工儉學,開始了探求真理、苦學報國的革命生涯。與周恩來、朱德、鄧小平、陳毅等,同為我黨領導集體中的早期留歐人員。聶帥留法時期的家書保存完好,現在收書出版的就有十三封,且都有手跡原件,從中可以看到這批革命家的少年胸懷(去法國時聶二十歲,周二十二歲,鄧十六歲)。現在故居前庭的正牆上有一封放大的家書手跡,是聶榮臻一九二二年六月三日寫給父母的:
父母親大人膝下:
不得手諭久矣。海外遊子,懸念何如?又聞川戰複起,兵自增而匪複狂!水深火熱之家鄉,父老苦困也何堪?狼毒野心之列強無故侵占我國土。二十一條之否認被拒絕,而租地期滿又故意不肯交還。私位飽囊之政府,隻知自爭地盤,擁數十萬之雄兵,無非殘殺同胞。熱血男兒何堪睹此?男也,雖不敢以天下為己任,而拯父老出諸水火,爭國權以救危亡,是青年男兒之有責!況男遠出留學,所學何為?決非一衣一食自為計,而在四萬萬同胞之均有衣食也。亦非自安自樂自足,而在四萬萬同胞之均能享安樂也。此男素抱之誌,亦即男視為終身之事業也!……
叩稟
金玉安
男榮臻跪稟六月三號
我拜讀這封九十年前(中國共產黨建黨之第二年)海外遊子的家書,不覺肅然起敬。那個時代的有為青年留學到底為了什麽?“決非一衣一食自為計,而在四萬萬同胞之均有衣食也。亦非自安自樂自足,而在四萬萬同胞之均能享安樂也。”這與林覺民“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何其相通。
要考察一個人的思想,家書大概是最可靠的。因為對親人可以說真話,而且他也想不到日後會發表這信件。看了林、聶的兩封家書,又使我聯想到五年前,在河北涉縣參觀八路軍一二九師師部舊址時,見到的另一封家書。那是一個不知名的普通八路軍戰士(或是幹部),在大戰前夕寫給妻子的一封短信,是一個共產黨員的《與妻書》。從重慶回來我就趕快翻檢所存資料,終於找出那張發黃的照片,但手跡還清晰可辨,全信如下:
喜如妹:
我倆要短期之分開了,這是我們的敵人給我們的分開之痛苦,隻有消滅了我們的敵人,才能消滅這個痛苦。
我的病暫時也沒有什麽要謹(緊),因病得的很長,一時亦難除根。我很高興在黨和上級愛護之下給我這五個月的時間休養很不錯。我這此(次)決心到前方要與我們當前的敵人搏鬥,拿出最大決心和犧牲精神與人民立功。我第二個高興是你很好,特別是對我盡到一切的關心和愛護。同時我有兩個很天真活潑的小孩,又有男又有女。你想這一切都使我很滿足,永遠是我高興的地方。
戰鬥是比不得唱戲,不是開玩笑,是有犧牲的精神才能打垮和消滅敵人。趟(倘)我這次到前方或負傷犧牲都不要難過,謹記我如下之言:
無產階級的革命一定會成功的,隻是時間之長短,但也不是很長的。家人一定要翻身。要求民主與獨立,這是全世界勞苦大眾都走革命這條道路,蘇聯革命成功是我們的好榜樣。
就是我犧牲了也是很光榮的,是為革命而犧牲,是有價值。在任何情況下我是不屈不撓,堅決□□□部隊與敵人戰鬥到底。一直把敵人消滅盡盡為止。望你好好保重身體,多吃飯,不生病,我就死前方放心。同時希你好好教育豐豐小兒、小女雪雪,長大完成我未完成之事。一直完成社會主義革命到共產主義社會。謹記謹記。
我生於一九一九年十月(即民國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家居安徽省霍山縣石家河保瓦嘴□。
茂德
一九四七·四·二·□於魏□
臨別之寫
這封信寫得很鎮靜、樂觀又有幾分悲壯,作者和林覺民一樣也是抱定必死的決心,但其悲劇氣氛要少些,更多的是充滿勝利的信心。劉、鄧領導的一二九師一九四○年六月進駐涉縣時不足九千人,到一九四五年十二月揮師南下時已發展到三十萬正規軍,四十萬地方部隊。這個署名“茂德”的作者,就是這支大軍中的普通一員。也許他真的已經在戰火中犧牲,那一雙可愛的小兒女豐豐、雪雪現在也該是古稀老人。這封上戰場前匆匆寫給妻子的信,讓我們看到了那個時代的人的真實生活。
我把三封家書的手稿影印件放在案頭,輕撫其麵,細辨字跡,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感慨良多。這三件文物,都是用毛筆書寫,所書之物,一件是臨時扯的一塊白布,一件是異國他鄉的信紙,一件是隨手撕下來的五小張筆記本紙頁,皆默默地昭示著其人、其地、其時的特定背景。
論時間,從第一封信算起已經整整一百年,恰是辛亥革命百年祭;第二封已經八十九年,與共產黨黨齡相仿;第三封也已六十四年,比共和國還長兩歲。而寫信者當時都是熱血青年,都是為自己的理想而奮鬥,準備犧牲的普通的戰士。其結果,一個成了名垂青史的烈士,一個成了共和國的元帥,一個沒入曆史的煙塵,代表著那無數的無名英雄。細看就會發現,這三封跨越百年、不同時代的家書中,卻有一條紅線一以貫之,就是犧牲個人,獻身革命,為國家、為民族不計自己並家庭的得失。林信說:當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聶信說:決非為一衣一食,而為四萬萬同胞之均有衣食;茂信說:我或負傷犧牲你都不要難過,是為革命而犧牲,是光榮的,有價值。
百年革命,三封家書,一條紅線,舍己為國。我們還可由此上推一千年,政治家範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再上推兩千年,思想家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目的不同)”。其一脈相承的都是這種犧牲精神——為理想、為事業、為進步而犧牲。國歌唱道:“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還有一首歌唱道:“為什麽戰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她;為什麽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開鮮花。”正是這一代代的前仆後繼、不計犧牲才鑄就我們這個民族,鑄就中華文明。這是一種偉大的民族精神、曆史精神,而它在革命,特別是戰爭時期更見光輝,又由代表人物所表現。唯此,曆史才進步,人類才進步。
我從百年曆史的煙塵中檢出這三封革命家書,束為一劄,獻給祖國,並祭先烈。這是一束永不凋謝的曆史之花。
(本文見報後有熱心讀者多方查找,終於弄清茂德姓查名茂德,在寫這封遺書的第二年犧牲於南陽戰役,犧牲時為副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