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日 長沙—張家界
上午六時從長沙出發,中午在常德吃飯,晚上到張家界。這是十年前才開發出來的風景區。夜宿金鞭岩賓館,暮色微合,三麵環山,房前略有一片開闊地。
四月三十日 張家界—黃石寨
晨八時,車出發到龍門,開始登山。今天看的景點是黃石寨。進山即在穀中行走,穀底鋪有青石板路,倒不很費力,隻是走得腳底又硬又疼。最可貴的是,這石板路全部藏在密密的冷杉林中,我從未見過這樣好這樣多的冷杉群落。在路邊休息,無論你向左右看,還是向上看,隻有密紮紮的直溜溜的樹幹,就像誰將無數根筷子插在這裏。而杉樹頂上枝葉茂密,將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我們就在這樣一個陰涼濕潤、綠風滿穀浸衣袖的環境裏一步步地登山。
這時其實是看不見什麽山的,隻有樹,隻有綠,甚至樹也看不清的,隻是密密的樹幹,像在八卦陣中行走。綠,更多的是一種氛圍、一種蘊積、一種感覺。張家界是國家森林公園,這大概就是它本身的含意。
漸登漸高,終於扭過幾個“之”字升到半山。這時從樹的頂梢和空隙中看到了山峰。天啊!哪裏是山,簡直是一件人工藝術作品。但藝術品哪有這麽大,這樣高,什麽人又能造得出來呢?當地人和導遊總是要附會出許多人性化的故事,其實張家界的好處就是人跡絕少。天下名山佛占盡,一般的山,特別是好山,總少不了廟的,而這方圓百裏竟無一座廟,隻此一點就證明它是自然的山水,並沒有人為的歪曲和汙染。陪同的是張家界報社的小卓,我問這裏有沒有廟,她說:“哪有廟?有土匪。”說得極妙。湘西曾是有名的土匪窩。
當走到南天門時,迎麵是幾座獨立的山峰。你說像石筍、石塔或者棒槌都行。承德有一個棒槌山,許多人爭著去看,但怎麽能與這個比呢?難以理解,山怎麽像樹一樣是從溝底裏長出來的呢?在黃土高原上,我們見過那些被洪水切割的溝壑和湊巧留下的土柱、土筍,這好理解,我眼睜睜地見過水是怎樣切割、衝擊土塊和泥沙。但這裏是石頭啊。
張家界的美,就在它的山峰是各自獨立、千姿百態的石峰。待登上山腰,鑽出杉樹林後,你就可以移步換景,一步一步地欣賞了。它所表現的,主要是偉岸、挺拔、奇險,以瘦硬、孤傲、冷峭偏多,偶有片狀的,就很薄,側看輕輕如紙,好像手指一彈就可彈出一個洞。這是由於幾億年洪水對沙石岩的漫漫衝洗造成的。
山石不像北方的太行山,是豎紋、壁立,而是橫紋。所以有的峰岩簡直是一摞疊著的紙牌,或是一摞疊著的銅錢。這疊摞當然是很隨意的,像賭局剛散,人去牌留,隨手將牌碼在那裏。這是從來沒見過的景。隨著登高,我總在想,這山是怎麽造出來的。說是南天門,其實哪有門,是一座天然的石拱。我們門下小憩,麵對山下一片石筍,筍上點綴著青鬆,百思不得其解。
登到石寨的最高處看山,群峰朝宗,這時你再看就很清楚了。一條莽莽蒼蒼的大壑,壑溝中許多山峰如駝群趕路,昂起它們的頭;又如帆船出海,於煙霧繚繞中掛滿了帆,逶迤而來。這山不管是半腰著樹,也不管它狀似塔,似柱,似筍,它們的峰頂基本在一條水平線上,像一座沒有造完的橋留下的橋墩。
想當年,這裏是一片石頭,廣袤千裏,如現在的戈壁沙灘、黃土高原。洪水就這樣鼓起潮,推起浪,如鋸拉刀砍,斧削銼磨,日夜不停地加工,終於尋見一條細縫,然後一個浪頭鑽進去,轟然一聲,啃下一塊石頭。就這樣浩浩****、轟轟烈烈地造山。現在黃河的壺口瀑布不就是這樣造成的嗎?
登張家界,你首先感受到的是自然的偉力。但在這樣的大破壞、大再造之後,生命又立即去占領它。便是最高處,迎風的硬石頭上也能長出青鬆來。山頂有一株株探出崖外的卷鬆,人們爭著去照相。背景是萬山如畫,峰立如壁,這時你又感到生命對自然的征服或是自然對生命的孕育,這是一曲自然界中自然力與生命力的交響曲。
五月一日 張家界—天子山
今天登天子山。
因為昨天登黃石寨,上山八裏,下山七裏,又走了十二裏的金鞭溪,一早起來,所有的人都腿疼腰僵得難以挪步。但是對大部分人來講,來張家界也許此生就這一次,所以眾人還是鼓勁再登高峰。
天子山在登山途中沒有什麽好看的,直到登上山頂之後,才看到群峰隱現於霧靄霞光之中,千變萬化,極為壯觀。下山後走十裏溝壑,群峰如畫,名“十裏畫廊”。惜路被洪水衝斷,滿溝卵石,留神腳下,常要分心。我又一次看到了,山就是這樣被水衝造成的。山水、山水,現在看到的無水之山,其實是許多年前水的加工;有水之山,則是水正在對山進行加工。不知萬年之後張家界的山又會是什麽樣子。
五月二日 張家界—黃龍洞
上午看黃龍洞。
因為在國內看過很多的溶洞,開始我真覺此洞意思不大,進去後才深感有必要一看。最大的特點是大。洞之高大,不可測,要用船進入。機船開十五分鍾進去,然後步行爬坡,七上八下,不知何往。
最奇的是中央大廳有無數石筍,有一根細如銀針,快要長到洞頂。而頂上有兩處,如天花板漏水,灑下細細的瀑布。可見有河就在我們的頭上經過。本來連爬了兩天的山,已經累得談山色變,今天主人說是再不會讓大家爬山的,未想卻在洞裏爬上爬下。我們說這是明爬變成了暗爬。沒有想到,水在外麵造山,形成河,又到地下穿行,再切出洞內的山。洞裏河山,風光無限。洞中有一巨石,形如手,成“八”字狀,據說這洞形成已有八億年。
在張家界我們讀的是自然,讀到了什麽呢?是自然力——水、風、雷電與火,是生命之力——林木、草苔、動物與人,還有無盡的時間,它們合作完成了一幅傑作。現代派的畫家,先是用線條、顏料來表現思想,後來不能滿足在平麵上施展,就用木刻,用石雕,用銅塑,去占領空間。當藝術家正這樣一步步探索時,不知道大自然已經在這裏創作了八億年,而且用的原料是如此之多,空間是如此之大。
與其說我們從平地進洞,還不如說是到洞裏去看山。因為我們下到洞底時,又開始繞著石筍、石柱上上下下地爬山了。當我麵對六米高的“神針”石柱,看著天花板上簌簌而下的雨絲瀑布時,我想到了雁**山的大小龍湫、廬山瀑布。在地上水聚水散,水流水滲,本是極自然的,但想不到這水竟偷偷地溜進地下來,竟又造出這樣大的一個世界。自然藝術伸到地殼裏來,從從容容地進行著它的創作。這有點像鼻煙壺的畫家,不滿足於在壺的玻璃外作畫,到壺裏麵去反手用筆作畫,別出一種效果。
世上沒有神,沒有上帝,可是我們要求解這自然之謎,隻能先假設一個神、一個上帝。正像解方程式先假設一個X一樣,到現在這個方程也還在求解的過程中。我們隻能說是鬼斧神工、上帝之手。地球是上帝手裏繡著的一個繡球,他一針一線地繡;又如雕琢的一個煙鬥,一刀一刀地刻。我們看人工的藝術品,比如雲岡石窟,造了四十年,樂山大佛造了九十年,驚異於那一代人、兩代人、幾十代人的功力。但比起這件八億年的藝術品,人們怎麽能不驚羨自然的耐心與執著呢?達摩修道麵壁八年,不知他於沉沉黑暗中怎樣尋覓一線光明。一切有誌於悟道的藝術家,都可以在這裏得到啟發。
五月三日 張家界—天子峰
今天登上天子山峰頂後看山,群峰簇擁,如士兵列隊。岩壁,線與麵相互變幻,如油畫、國畫兩種畫法並用。群峰盡情地舒展開去,於雲霧光影之中。忽一石之突,如油畫之甩出一塊顏料;那雲煙繚繞,又如寫意國畫的隨意一抹了。真感歎於人力的微小、笨拙。
山是要當作畫來讀的。要是把山局限於像什麽,就如外行看畫,說“畫得很像”便覺是好。我在南天門,正欣賞那一柱天南時,一回頭,後麵之山似一幅美女出浴圖,側坐水邊,低頭撫水。急往前走幾步,又不像了。像與不像全在你的聯想,能調動起你平常儲存的藝術形象,這便是審美,便是自然這位作者與你這個讀者的交流。
不識古文不能讀唐宋,沒有藝術修養的人不能讀山水,或者讀不深,讀不出味。這就是為什麽這裏祖祖輩輩居住著山民,卻非要等到讓外麵的人來發現這山水,特別要讓藝術家來發現,讓黃永玉、陳複禮來發現。他們是能夠讀懂山的人。我在寫泰山時說,許多讀懂泰山的人,感受到它的浩然之氣,下山後成就了他們的大業。這張家界每天約有二十萬人上山,有沒有下山後成其文業、藝業、政業的呢?沿途我就看見四五個持速寫本,於路邊揮汗讀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