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人與石頭的廝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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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對於石頭的感情久遠而又親近。在沒有生命、沒有人類以前,地球上先有石頭。人類開始生活,利用它為工具,是為石器時代。大約人們發現它最硬,可用之攻其他物件,便製出石斧、石刀、石犁。就是不做加工,投石擊獸也是很好的工具。等到人類有了文字後,需要記載,需要傳世,又發現此物最經風雨,於是有了石碑,有了摩崖石刻,有了墓碑墓誌。隻是刻字達意還不滿足,又有了石刻的圖畫、人像、佛像,直到大型石窟。

這冰冷的石頭就這樣與人類攜手進入文明時代。曆史在走,人情、文化、風俗在變,這載有人類印痕的石頭卻靜靜地躺在那裏。它為我們存了一份真情、真貌,不管我們走得多遠,你一回頭總能看到它深情的身影,就像一位母親站在山頭,目送遠行的兒子,總會讓我們從心底泛出一種崇高、一縷溫馨。

人們喜歡將附著了人性的石頭叫石文化,這種文化之石又可分兩類。一類是人們在自然界搜集到的原始石塊,不需任何加工。因其形、其色、其紋酷像某物、某景、某意,暗合了人的情趣,所謂奇石是也。這叫玩石、賞石,以天工為主。還有一類是人們取石為料,於其上或鑿、或刻、或雕、或畫,隻將石作為一種記錄文明、傳承文化、寄托思想情感的載體。這叫用石,以人工為主。這也是一種石文化,石頭與人合作的文化。我們這裏說的是後一種。

石頭與人的合作,首先是幫助人生存。你隨便走到哪一個小山村,都會有一塊石頭向你講述生產力發展的故事。

去年夏天我到晉冀之交的娘子關去,想不到在這太行之巔有一股水量極大的山泉,而山泉之上是一盤盤正在工作著的石碾。盡管曆史已進入二十一世紀,頭上飛過高壓線,路邊疾馳著大型載重車,這石碾還是不慌不忙地轉著。碾盤上正將當地的一種野生灌木磨碎,準備出口海外,據說是化工原料。

我看著這古老的石碾和它緩緩的姿態,深感曆史的滄桑。毋庸諱言,人類就是從山林水邊,從石頭洞穴裏走出來的。人之初,除了兩隻剛剛進化的手,一無所有。低頭飲一口山泉,伸手拾一塊石頭,擲出去擊打獵物,就這樣生存。人們的生活水平總是和生產力水平一致的,石器是人類的第一個生產力平台。

隨著人類的進步,石頭也越來越多地滲透到生活中的角角落落。可以說衣食住行,沒有一樣能離開它。在兒時的記憶裏就有河邊的石窯洞、石板路,還有河邊的洗衣石、院裏的捶布石,大到石柱石礎,小到石缽石碗,甚至還有可以裝在口袋裏的石火鐮。但印象最深的是山村的石碾石磨。

石碾子是用來加工米的,一般在院外露天處。你看半山坡上、老槐樹下,一排土窯洞,窗欞上掛著一串紅辣椒、幾串黃玉米。一盤石碾,一頭小毛驢遮著眼罩,在碾道上無休止地走著圈子。石磨一般專有磨坊,大約因為是加工麵粉,怕風和土,衛生條件就盡量講究些。

民以食為天,這第一需要的米麵就這樣從兩塊石頭的摩擦擠壓中生產出來,支撐著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其實,在這之前還有幾道工序,春天未播種前,要用石滾子將地裏的土坷垃壓碎,叫磨地。莊稼從地裏收到場上後,要用石碌碡進行脫粒,叫碾場。小時最開心的遊戲就是在柔軟的麥草上,跟在碌碡後麵翻跟鬥。

前幾天到京郊的一個村裏去,意外地碰到一個久違了的碌碡,它被棄在路旁,半個身子陷在淤泥裏,我不禁駐足良久,黯然神傷。我又想起一次在山區的朋友家吃年夜飯,那菜、那粥、那饃,都分外的香。老農解釋說:“因為是石頭縫裏長出來的糧食,又是石磨磨出來的麵,土裏長的就比電磨加工的要香。”我確信這一點,大部分城裏人是沒有享過這個福的。當人們將石器送到曆史博物館時,我們也就失去了最初從它那裏獲得的那一份純情和那一種享受。正如你盼著快點長大,你也就失去了兒時的無憂和天真。

生產力的發展變化,在石頭上所體現的最好標誌,就是一塊石頭由加工其他產品的工具,變成被其他工具加工的產品。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福建出差,很驚異路兩邊的電線杆竟是一根根的石條,麵對這些從石地層裏切挖出來的“產品”,真是不可思議。

又十年後我到紹興,當地人說有個東湖你一定要看。我去後大吃一驚,這確實是個湖,碧波**漾,遊船如梭,湖岸上數峰聳立,直逼雲天。但是待我扶著危欄,蜿蜒而上到達山頂時,才知道這裏原來並不是湖,而是一處石山。當年秦始皇統一天下後,全國遍修驛道,需要大量石條,這裏就成了一個采石場。現在的山峰正是采石工地上留下的“界樁”。看來當時是包工到戶,一家人采一段,那“界樁”立如劍,薄如紙,是兩家采石時留下的分界線,有的地方已經洞穿成一個大窗戶。剛才看到的湖麵,是采過石後的大坑,一根一根石條就這樣從石山的肚子裏、腳跟下抽出來。“滄海變桑田”是指大自然的偉力,這時我更感悟到人的偉力,是人硬將這一座座石山切掉,將石窩掏盡,泉湧雨注,就成湖成海了。

後來我又參觀了紹興的柯岩風景區,那也是一個古采石場。不過不是湖,而是一片稻田,如今已成了公園。園中也有當年采石留下的“界樁”,是一柱傲立獨秀的巨石,高近百米,石頂還傲立著一株蒼勁的古鬆。可知當年的石工就從那個製高點,一刀一刀像切年糕一樣將石山切剁下來。這些石料都去做了鋪路的石板或宮殿的石柱。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以血肉之手,以最原始的工具在石縫裏拚生活啊。

前不久我看過一個現代化的石料廠,是從意大利進口的設備,將一塊塊如寫字台大小的石頭固定在機座上,上麵有七把鋸片同時拉下,那比鐵還硬的花崗岩就像木頭一樣被鋸成薄如書本、大如桌麵的石片。石屑飛濺,一如木渣落地。流水線盡頭磨洗出來的成品花色各樣,光可照人,將送到豪華賓館去派上用場。遠看料場上擺放著的石頭,茫茫一片,像一群正在等待屠宰加工的牛羊,我一時倒心軟起來,這就是數千年前用來修金字塔、修長城、建城堡的堅不可摧的石頭嗎?

經濟學上說,生產力是人類改造世界的能力,它包括人、工具和勞動對象。這石頭居然三居其二,你不能小看它對人類發展的貢獻。

石頭給人情感上的印象是冰冷生硬,有誰沒有事會去撫摸或擁抱一塊冰冷的石頭呢?但正如地球北端有一個國家名冰島,那終年被冰雪覆蓋著的國土下卻時時冒出溫泉,噴發火山。這冰冷的石頭裏卻蘊藏著激**的風雲和熱烈的思想。

我第一次從石頭上讀政治,是一九九四年一月初到桂林時。誰都知道,桂林是個山水絕佳之地,我也是本著這份心情去寄情自然、賞心娛性的。當遊至龍隱崖時,主人向我介紹一塊摩崖石刻,因文字仰刻在洞頂,雖經九百年[1],卻得以逃脫人禍、水患。細讀才知是有名的《元祐黨籍碑》。說是碑,實際上就是一個黑名單。在這明媚的湖光山色中猛見這段曆史公案,不由心頭一緊,身子一下落入曆史的枯井。

這碑的書寫者是在中國曆史上可入選奸臣之最的蔡京。宋朝自趙匡胤奪權得位之後,跌跌撞撞共三百二十年[2],好像就沒有幹出什麽光榮的大業,倒是演繹了一部忠奸交織圖,並且大都是奸勝於忠。宋神宗年間國力貧弱,日子實在混不下去了,朝廷便起用新黨王安石來變法。神宗死後,改年號元祐,反對變法的舊黨得勢。等到宋徽宗即位,新黨勢力又抬頭。蔡京正在這時得寵,他便借機將自己的政敵統統打入舊黨名單,名為元祐

奸黨。並且於崇寧四年(一一○五年)討得皇帝旨,親自書寫成碑,遍立全國各地,要他們永世不得翻身。把黑名單刻在石頭上,這是蔡京的發明。

在這塊黑硬陰冷的石刻前,我不禁毛骨悚然。細讀碑文,黑名單共三百零九人,其中有許多名人大家,如司馬光、文彥博、蘇東坡、秦觀、黃庭堅等。這些人不說政見政績,就說他們的詩書文章,也都是一代巨星。蔡本人也算是個大文人,書與畫亦很出色,當初他就是靠著這個才得以接近徽宗。但他一旦由文而政,大權在手,整起人來卻如此心狠,更難得他在政治鬥爭中又很會使用石頭這個工具。當初中國猿人剛學會以石擊獸獵食求生時,萬沒有想到幾十萬年後的政壇官僚會以石來上悅君王、下製政敵。

更難得這蔡京上下兩手都得純熟。當他要取悅君王,以求進身時,用的是天然無字之石。蔡京經仔細觀察,發現宋徽宗極好玩石,他就讓心腹在南方不惜代價,廣搜奇石。為求一石跋山涉水,挖墳掘墓,拆人庭院。有大石運京不便,沿途就征用民船,拆橋毀路,這便是曆史上有名的“花石綱”之禍。這事連徽宗也覺得有點心虛,蔡京就說:“陛下要的都是山野之物,是沒有人要的東西,有何不可?”真會給主子找台階下。當他要對付政敵時,用的是有字的石頭。他看中了石頭的經久耐磨,要刻書其上,讓政敵萬世不得翻身。不想後人又將此碑重刻,以作為曆史的反麵教員。

因為有了這次由石悟史的經曆,以後我就留意石頭上的野史。

封建時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石頭當然首先要為皇家服務。中國曆史上文治武功較突出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明太祖、清康熙乾隆七位名君,除漢武、宋祖外,我見過他們其餘五人留下的石頭。今泰山腳下的岱廟裏有秦始皇二十八年東巡時的刻石,北宋時還有一百三十六字,現隻剩下九個字了。現太原晉祠存有唐太宗李世民親筆書的一塊《記功銘》,四麵為文。我得一拓片,展開有一麵牆之大,甚是壯觀。那個乞丐出身的朱元璋很有意思,他與陳友諒大戰於鄱陽湖,正不分上下時,得一瘋人周顛指點而勝,朱得江山後親自撰文,在鄱陽湖邊的廬山最高處為之立碑,現在禦碑亭成了廬山的一個重要景點。康熙、乾隆的禦製詩文極多,這是世人皆知的。中國幾乎任何一處著名的風景點或廟宇裏都能看到他們的碑刻,但大多是“到此一遊”之類。

石頭記事,確實可以千古不朽,於是就生出另一麵的故事,有錢有勢的就想盡量刻大石,多刻石。但是如果你的名和事不配這個不朽,不配流芳百世呢?那就適得其反,留下了一份尷尬,又為曆史平添了一點笑話。這石愈大,就尷尬愈大,笑話愈大。山東青州有一座雲門山,石壁上刻有一巨大的壽字,就是一米七八的小夥子,也沒有壽下的“寸”字高。遊人在山下,仰首就可看到。原來當年這裏曾是朱元璋的後代衡王的封地,他在嘉靖三十九年為籌辦自己的祝壽慶典,特意搞了這麽一個“壽”字工程。但是如今除了山上的壽字和山下孤零零的一個空牌樓,衡王府連隻磚片瓦也找不到了。衡王這個人如不專門查史,也是沒人知道。壽字倒是長壽至今,那是因為它的書法價值和旅遊的用途,衡王卻一點光也沾不了。

河北正定去年才出土的一塊殘碑,也是對立碑人的最大諷刺。這碑我們現在已不能稱之為碑了,因為它已斷為三截。但是大得出奇,隻馱碑的贔屭就比一輛小汽車還大,這是目前國內多處碑林中未曾見過的巨製。奇怪的是,如此輝煌的記功碑既不是出自大漢盛唐,也不是出於宋元明清,據查它出自中國曆史上一個短暫紛亂的小王朝——五代時的後晉。從碑身可以看出字跡清晰,石色未經風雨洗磨,碑立好不久便入土為安了,而且碑文中所有涉及碑主人的名字多處都被剔毀。

經考證,碑主是一個小軍閥,是此地的節度使。亂世之際他手裏有幾個兵,也就做起了開國稱帝的夢,並且預先刻好了記功請頌之碑,不想夢未成就禍臨頭了,他被殺身,碑也被活埋。這段公案直到一千多年後,正定縣修路時,才在現代挖掘機的哢嚓聲中重見天日。於是我想到,這厚厚的土地下,不知埋藏著多少不朽的石頭和石頭上早已朽掉了的人物。

上麵說的是流傳至今的成碑,還有一種是未及成形的夭折之碑。我見到最大的夭折碑是南京陽山的特大“碑材”。現在較多的說法是朱棣篡位稱帝後,準備為他的父親朱元璋修孝陵時所采的石材。

它實在太大了,從初步形成的情況看,碑座長二十九點五米,寬十二米,高十七米,重約一點六萬噸;碑首長二十二米,高十米,寬十點三米,重六千一百一十八噸,碑身長五十一米,寬十四點二米,厚四點五米,重約八千八百噸。總計合三萬多噸。據傳,當時為開采此石,用數千工匠,每人每天限出碎石三鬥三升,出不完即死。山下新墳遍野,至今仍有村名“墳頭”。當時用的是笨辦法,先將石料與山體鑿縫剝離,然後架火猛燒,再以冷水潑在石麵,熱脹冷縮,一層層地激起碎石。至今石上還有火烤煙熏的痕跡。千萬人、千萬時的勞動還是敵不過自然的偉力,人們雖可勉強將這個龐然大物從山體上剝離,但如何運進城去卻是個難題,於是它就這樣永遠地躺在了山腳下。如今現代化的高速公路從碑石下穿過,這巨石就如一頭遠古時的恐龍或者猛獁象,終日瞪著好奇的眼睛看著來往的車流。

如果你讀不懂這塊三萬噸的巨石,就請先讀讀明史,讀讀朱棣。朱棣是朱元璋的第四個兒子。本來輪不到他來做皇帝,他也早被封為燕王,駐地就是現在的北京。但他起兵南下,奪了他侄兒的帝位,然後遷都北京。朱棣很有雄才大略,平定北方,打擊元朝殘餘勢力,也很有功,但人極殘忍。他竊位後自知不合法,便施高壓,收拾異己。

他要名士方孝孺為他起草即位詔,方不從,他就以刀割其口,又株連十族,共八百七十三人。兵部尚書鐵鉉不從,就割其耳鼻,又烹而使之食,問:“甘否?”鉉答:“忠臣之肉有何不甘。”大罵而死。他將政敵或殺或充軍,妻女則送軍內轉營奸宿。不可想象,在中國已經曆了唐宋成熟期的封建文明之後,還有這樣一位殘暴的最高統治者。但他又裝出很仁慈,一次到廟裏去,一個小蟲子落在身上,他忙叫下人放回樹葉,並說:“此雖微物,皆有生理,毋輕傷之。”

朱棣既有野心和實力奪帝位,又要表現出仁孝,表示合法,於是他就想到為父親的陵寢立一塊最大的石碑。這或許有贖罪和安慰自己靈魂的一麵,但正好表現了他的霸氣和凶殘,這是一塊多麽複雜的石頭。中國曆史上三百三十四個皇帝中,叔奪侄位、遷都易地、另打鑼鼓重開張的就朱棣一人。這塊有三萬噸之重,非碑非石,後人隻好叫作“碑材”的也隻有這一例。它像神話中的人頭獸身怪,是獸向人嬗變中的定格。

如果說,正定大殘碑是一個未登皇位的人夢中的龍座,陽山大碑材就是一個已登皇位者,為自己想立又沒有立起來的貞節牌坊。而許許多多有詩有文的禦碑,則是勝者之皇們搖頭晃腦、假模假樣的道德文章。武則天倒是聰明,在她的陵前隻有一塊無字碑,她讓後人去評、去想。但這也有點作秀,是另一種立傳碑。“菩提本無樹”,要是真灑脫又何必要一塊加工過的石頭呢?唐太宗說以史為鏡,史鏡的一種形式就是石頭,後人從石鏡裏照出了所有弄石人的心肝嘴臉,就是那些偷偷的小動作和內心深處的小把戲也分毫畢現。

當然,石頭既是山野之物,又可隨時洗磨為鏡,便就誰也可以用來照人照世、表達思想、褒貶人物了。上麵說的是宮廷之碑,民間也有許多著名的碑刻成了我們曆史文化的裏程碑。如我們在中學課本裏學過的《五人墓碑記》等,其激越的思想、感人的故事與堅強的石頭一起經過曆史的風雨,仍然閃爍著理性的光芒。成都武侯祠有嶽飛書《出師表》石刻,一筆一畫如橫出劍戟,一點一捺又如血淚落地。石頭客觀公平,忠也記,奸也記,全留忠奸在青石。民間的說法就更是常書寫在石頭上。胡適說:“中國文學史上何嚐沒有代表時代的文學?但是我們不應該向那古文傳統史裏去找,應該向那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學裏去尋。”了解中國的政治史也應該除二十四史外,到路邊或舊宅的古石塊上去找尋。

我在看過蔡京《元祐黨籍碑》之後八年再到桂林,卻意外地見到一塊懲貪官碑。碑文為:“浮加賦稅,冒功累民。興安知事呂德慎之紀念碑。中華民國五年冬月閭邑公立。”指名道姓,為貪官立碑,彰顯其惡,以戒後人,全國大概僅此一例,其作用正如朱元璋將貪官剝皮填草立於衙堂之側。

我當記者時,在家鄉山西還碰到一件為清官立碑的事。從前山西晉城產一種稀有蘭草,歲歲進貢。然此地崇山峻嶺,崖高林密,年年因采貢品死人。就是那年我們上山時也還無路可通,要手足並用,攀岩附藤而上。有一任縣令實在不忍百姓受苦,便冒欺君之罪,謊報因連年天旱此草已絕跡,請免歲貢。從此當地人逃此苦役,百姓為其立碑。封建時代人們盼清官,所以就留下不少這類的刻石。現在武夷山的文廟裏還保存有一塊宋太宗賜立各郡縣的《戒石銘》:“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還有那塊被朱鎔基推崇引用的《官箴》碑:“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則民不敢慢,廉則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此石原為明代一州官的自警碑,到清代被一後繼者從牆裏發現,又立於署衙之側以自警,再到朱鎔基之口,是一根廉政接力棒,現存西安碑林。

大約人自從有了思想,就一天也沒有停止過利用石頭來表達它。權貴們總是想把石頭雕成一根永恒的權杖,潔身自好者就用它來磨一麵正形的鏡子,而老百姓則將它用作代言的嘴巴。無論歲月怎樣熱鬧地更替,人類演化出多少繽紛的思想,上帝卻隻用一塊石頭,就將這一切靜靜地收藏。

前麵說過,沒有哪一個人願意懷抱一塊冰冷的石頭。但是,這石頭確確實實每時每刻都在人類的懷抱裏溫暖著,一代代傳遞著。於是“入石三分”,那石麵石紋裏就都浸透著人文的痕跡。人們不知不覺中,除了將石頭用作生產生活的工具外,還將它用作記錄文明、傳承文化的載體。就文化的本意來說,它是社會曆史活動的積累。為了使辛苦積累的東西不致失去,石頭是最好的載體。一來因其堅硬,耐磨損,不像紙書本那樣怕水怕火;二來因其本就處在露天,體勢宏大,有較好的宣示功能。所以以石記史、以石為文就代代不絕。

人以文化心理刻石大概有這樣幾種類型。

一是為了表達崇拜,宣揚精神。最典型的是佛教的石窟、石刻和摩崖造像。敦煌、麥積山、雲岡、龍門、大足,佛教一路西來,站站都留下巨型石窟。這都要積數代人的力量才能成。像樂山大佛那樣,將一座山刻成一個大佛,用了九十年的時間,這需要何等驚人的毅力,而且必須有社會的氛圍,這隻有宗教的信仰力才能辦到。泰山後麵有一道溝,竟將一部《金剛經》全刻在流水的石麵上,每個字有桌麵之大,這溝就因此名“經石峪”。但也有的是為了宣揚其他。馮玉祥好讀書,他住廬山時心有所悟,就將《孟子》的一整段話,叫人刻在對麵的石壁上。經石峪和廬山我都去過,身臨文化的山穀之中,俯讀經文,佛心澄靜;仰觀聖言,壯心不已,你會感到一股這石頭文化特有的磅礴之力。

古人鑿山為佛的場景我無法親曆,但現代人一件借石表忠的事我倒是親自體味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山西當記者,一天沁水縣(作家趙樹理的家鄉)的書記來找我,說他那裏出了一件奇事,也不知該不該宣揚。我到現場一看,原來是一位老村幹部為毛主席修了一座紀念堂。堂不足奇,奇的是他硬在一塊巨石上用手摳出了這座“堂”。

當時,毛主席去世不久,這位深感其恩的老村幹部,決心以個人之力為偉人建一座堂,而且暗發宏願,必須整石為屋。他遍尋附近的山頭,終於在村對麵山上找見一塊巨石,就背一卷行李、一口小鍋住在山上。他一錘一鏨,每天打石不止,積年餘之力,居然挖出一座有四米直徑之大的圓房子。老人將毛主席的像端掛正中。他又覺得山太禿,想引來奇花異草,依稀知道有一本記載植物的書叫《本草綱目》,就向衛生部寫信,衛生部居然還寄來了許多種子,我去時山上已一片青翠。當時正好農村推行改革政策,村裏就將這山承包給了老人。當初,人們都說這老人是瘋子,現在則羨慕不已。這種借堅石而表誠心的方式中外同一。上個月我從泰國歸來,那裏有一座佛城,巨大的佛殿裏,八百多塊花崗石碑全部刻滿經文。這則全靠國家的力量。

第二種是為了給後人積累知識、傳遞信息。那一年我到鎮江,在焦山寺碑林裏見到一方石頭,上麵刻有一幅地圖,名《禹跡圖》,是大禹治水、天下初定後的版圖。這幅石地圖用橫豎線組成五千八百三十一個方格,每格合百裏,比例為一比四百二十萬,上麵有山川河流及五百五十一個地理名稱。這是我見到的最久遠的地圖,它刻於宋紹興十二年(一一四二年),英國人李約瑟說這是世界上最傑出的古地圖。

現在河北保定原清直隸總督的大院內保存著十六幅《禦題棉花圖》刻石。乾隆三十年(一七六五年),時任總督的方觀承考察北方的棉花種植生產流程後,親手繪製了十六幅工筆絹畫,圖後配有說明文字,呈送乾隆皇上禦覽。乾隆仔細研究過後,於每幅圖上題詩一首。這回皇上寫的詩也還文風淳樸,有親農愛民之情,比如第二幅的《灌溉》:“土厚由來產物良,卻艱致水異南方。轆轤汲井分畦溉,嗟我農民總是忙。”皇帝親自題詩勒石承認農民的辛苦,恐怕在中國曆史上也僅此一例。這圖文並茂的十六幅石刻永遠留在了直隸總督衙門,成為我們中國農業科技史的重要資料。人們考證,最早的木版連環畫大約可以追溯到明萬曆年間,而這《棉花圖》很可能就是第一本刻在石頭上的連環畫。

最近我到甘肅麥積山又有新的發現,這裏存有一塊刻於北魏時期的釋迦牟尼成佛過程的浮雕碑,應該是更古老的石刻連環畫。現在長江大壩已經蓄水,有誰能想到百米水下將要永遠淹沒一段石上的文化?原來在涪陵城的江麵上有一道石梁,水枯時現,水豐時沒,古人就用它刻記水文的變化。石長一千六百米,一千一百年來竟刻存了一百六十三段三萬餘字的記錄,還有飛魚圖案。考古學家習慣將地表數米厚的土壤稱為文化層。人們一代一代,耕作於斯,歇息於斯,自然就於這土層中沉澱了許多文化。那麽,突出於地表的石頭呢,自然就更要先記錄文化,它不僅是文化層,更是文化之碑,曆史之柱。

第三種是人們無意中在石上留下的關於藝術、思想和情感的痕跡。 司馬遷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無言的石頭麵前,豈止是“成蹊”,人們常常是誠惶誠恐地膜拜。

山東平度的荒山上至今還存有一塊著名的《鄭文公碑》,被尊為魏碑的鼻祖。每年來這荒野中朝拜的人不知有多少。那年我去時,由縣裏一個姓於的先生陪同,他說日本人最崇拜這碑,每年都有書道團來認祖。真的是又鞠躬,又跪拜。一次兩位老者以手撫碑,竟熱淚盈眶,提出要在這碑下睡一夜。於先生大驚,說在這裏過夜還不被狼吃掉?這“碑”雖叫碑,其實是山頂石縫中的兩塊石頭。先要大汗淋淋爬半天山路,再手腳並用攀進石縫裏,那天我的手就被酸棗刺劃破多處。我來的前兩年劉海粟先生也來過,但已無力上山,由人扶著坐在椅上,由山下用望遠鏡向山上看了好一會兒。其實是什麽也看不見的,隻是了一個心願。現在,這山因石出名,成了旅遊點,修亭鋪路,好不熱鬧。

人對石的崇拜,是因為那石上所浸透著的文化汁液。石雖無言,文化有聲。記得徐州漢墓剛出土,最讓我感動的是每個墓主人身邊都有一塊十分精美的碑刻,今天都可用作學書法的範本。但這在當時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喪葬配件,平常得如同墓中的一把土。許多現在已被公認的名帖,其實當年就是這樣一塊墓中普通的隻是用來幹別的事情的石頭,本與書法無關。如有名的《張黑女碑》,人們臨習多年,讚頌有加,至今卻不知道何人所寫。就像飛鳥或奔跑的野物會無意中帶著植物的種子傳向遠方。人們在將石頭充作生活用品和生產工具時,無意中也將藝術傳給了後人。

那一年我到青海塔爾寺去,被一塊普通的石頭大大感動。說它普通,是因為它不同於前麵談到的有字之石。它就是一塊路邊的野石,其身也不高,約半米;其形也不奇,略瘦長,但真正是一塊文化石。當年宗喀巴就是從這塊石頭旁出發去進藏學佛。他的老母每天到山下背水時就在這塊石頭旁休息,西望拉薩,盼兒想兒。淚水滴於石,汗水抹於石,背靠石頭小憩時,體溫亦傳於石。後來,宗喀巴創立新教派成功,塔爾寺成了佛教聖地,這塊望兒石就被請到了廟門口。

現在當地虔誠的信徒們來朝拜時,都要以他們特有的生活習慣來表達對這塊石頭的崇拜。有的在其上抹一層酥油,有的撒一把糌粑,有的放幾絲紅線,有的放一枚銀針。時間一長,這石的原形早已難認,完全被人重新塑出了一個新貌,真正成了一塊母親石,就是畢加索、米開朗琪羅再世,也創作不出這樣的傑作。那天我在石旁駐足良久,細讀著那在一層層半透明的酥油間遊走著的紅線和閃亮的銀針。紅線蜿蜒曲折如山間細流,飄忽來去又如晚照中的彩雲。而錯落的銀針,發出淡淡的輕光,刺著遊子們的心微微發痛。這是一塊偉大的聖母石。它也是一麵鏡子,照見了所有母親的慈愛,也照出了所有兒女們的慚愧。這時不分信仰,不分語言,所有的中外遊人都在這塊普通的石頭前心靈震顫,高山仰止。

當石頭作為生產工具時,它是我們生存的起碼保證;當石頭作為書寫工具時,它是我們傳承文明的載體;而當石頭作為人類代代相依、忠貞不貳的伴侶時,它就是我們心靈深處的一麵鏡子。無論社會如何進步,天不變,石亦不爛,石頭將與人相廝相守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