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在從機場往莫斯科的公路上飛馳,兩邊的景物忽閃而過。我突然有一種感覺:像在他鄉遇到一個故人,很熟很熟的,但又一下想不起名字。
莫斯科的郊外比北京顯得開闊,茸茸的衰草一直鋪到天邊,草地上紅色的小木房,東一座西一座,漫不經心地散落著。而天是洗過一樣的,湛藍湛藍。路邊的白樺林被風輕拂著伸向遠方,一抹冷綠中又顯出些亮亮的黃葉,像畫家隨意點染了幾筆,天地間好疏朗而又清靜,八小時前我還在北京機場的大樓裏隨人流擁來擠去,現在看著這異國的風光,陌生中卻又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來。我的頭貼在玻璃窗上,細細地體味著,尋覓著。車子進入市區,車流如梭,行人穿著夾大衣在街上漫步,便道上的落葉在他們腳下輕輕地打著旋。一株紅衣李樹從車窗前急閃而過,紅紅的如一團旺火。我心中一亮,啊,明白了,我飛了幾千公裏在這裏追上了秋天,一下降落在它的懷抱裏。
今年,我與秋相遇在莫斯科。
第二天,我們去參觀一個大教堂。這實際是座公園,古老的建築加上初秋的樹林諧和而幽靜。合抱粗的楊樹並不太密,卻好大一片,深深地望不出去。樹葉黃了,風一吹颯颯地飄落下來,而地上的草卻還是綠色不減,豐厚如茵。陽光斜射進來,被切割成絲絲縷縷,幻成一幅壯美迷離的奇景。我一頭鑽進樹林,喊道:“快給我照一張,要這樹、這草、這光。”要不是顧及客人的身份,我真想就地躺成一個大字,去一試大地的溫柔與空氣的清涼。林間三三兩兩的遊人悠閑地走著,與樹林、草坪、秋色融在了一起。
說是公園,可無論如何也沒有我在國內香山腳下或頤和園長廊上看到的那種熙熙攘攘。好靜啊,人們一個兩個,在自自然然地來去,我對著大樹,我仰望天空,在品著秋。秋是什麽呢?像一隻無形的手在空中撒了一把顯影劑,於是天高了,雲淡了,繁葉抖落了,樹幹清瘦了,空氣清亮了,空間開闊了。熱鬧的夏就這樣顯像為沉靜的秋。
最使我深得秋味的是基輔的一次聚會。那天蘇中友好協會基輔分會邀我們去座談,基輔本有栗樹城之稱,協會的小樓更是埋在栗樹深處,十分幽靜。座談結束後主人特為中國客人準備了兩個小節目。房角原有一架鋼琴,這時走上來兩位男女歌唱家,他們深情地唱了一支《人生相會隻有一次》,這歌聲琴聲貼著天花板、擦著牆,在身前身後低回慢轉,我們沐浴在一個樂聲的溫泉之中。我想起一個成語,說風景好時曰“秀色可餐”,現在我們就正餐著一曲妙樂,這是何等的精神享受啊。
我這樣想著,猛一抬頭看到厚厚的橡木窗戶外那參天的栗樹,和栗樹枝葉後依稀可辨的樓房。街上的汽車正一輛輛地疾穿而過,卻沒有一點聲音,像魚兒在水裏遊。我耳聽美妙的音樂,眼看無聲的車流,久久地凝視那黃綠相間的栗樹枝葉,頓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境界。動與靜是這樣巧妙地結合,這是秋給予的嗎?秋真是一個過濾器,它濾掉了夏天的蟬鳴蛙鼓,還要濾掉這塵世的煩惱與躁動。
又一次品秋是到彼得格勒,這是一個港口城市,又長期是沙皇俄國的都城,這裏的秋色是古牆碧水與紅葉的組合。當年沙皇的夏宮,現在已是藝術博物館了,宮前一方清水映著藍天白雲,水旁是大片耀眼的紅楓,楓葉頂上露出圓形的金燦燦的屋頂。一個漂亮的孩子穿著鼓囊囊的衣服,露出一個圓臉龐,瞪著一雙亮亮的大眼睛,在石梯上一跳一跳地撿樹葉。我心中不禁**起一陣愉快,上去拍拍他的頭,用俄語問他是男孩還是女孩,幾歲?他仰起臉,先看看身後的父母,說:“男孩。”又伸出兩個指頭,表示兩歲。他的父母一直在笑眯眯地看著我這個中國人。這是兩位醫學工作者,我高興地邀他們合影。蘇方翻譯又開玩笑說:“你也要和蘇修照相。”我們都大笑了,大家依在紅楓下,還有這個漂亮的孩子。秋陽靜靜地灑在我們身上,暖洋洋的。
從夏宮回來,我步行回旅館。涅瓦河順著街道,傍著宮牆,從市中心靜靜地流過。白浪輕輕地拍打著兩岸黑色的石條,碧水倒映著遠處金頂的教堂。秋涼,河邊的遊人大都風衣絨帽,有的還戴上講究的手套。幾個年輕的畫家在河邊架起畫板,在捕捉秋景和這秋景中的人。我邊走,邊眺望這水蒙蒙、波閃閃的河麵。河對岸是巍巍的冬宮,河麵上是那艘著名的阿芙樂爾號巡洋艦,當年這兩個新舊勢力的代表,現在一個在岸邊,一個在水上,都成了供人憑吊的文物。我眼前又浮現出剛才那個小男孩的笑臉。
秋風送來河麵上的霧氣,濕潤潤的。在這裏,或者說在這裏的秋景中,我看到的,不隻是一個過濾了的季節,而且是一個過濾了的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