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紫荊花
詩曰:
冬盡春來寒未消,
芽不敢發葉不俏。
忽有紫荊鼓花蕾,
拍馬出陣展紅袍。
北方的春天,大部分植物是先發芽、長葉再開花。但也有不按常規出牌的,如臘梅、迎春、玉蘭、碧桃都屬此類。但它們總算還為大自然留點麵子,仍在枝葉的腋處、柔條上開花,隻不過是比綠葉搶先了一拍。而最性急又最不講理的是莫不過紫荊了,它竟在人毫不覺察時,突然從幹硬的主幹上暴出一團大紅大紫的花蕾。
說是花蕾,簡直就是手裏舉著的一顆紅色手雷,空氣都快要凝固了。瞬間,魔力噴發,這一堆幹樹枝就成了一叢耀眼的紫花棒子,一起向藍天掃去,好像天地間,除了藍色就剩下一個紫。但直到這時,它還是不容樹幹上有一絲的綠。要的就是這種霸氣。
審美,這個東西很有意思。琳琅滿目,五彩斑斕,當然是一種美。但單純與大反差也是一種美。就像一場大型交響樂或一個大合唱,正在進行時突然休止,留給一支小號或一個女高音,讓這聲音在自由的空間中單獨飛翔。這時,你在暖暖的陽光下,在黃和灰為主的大背景下,看著這些唯一紫荊,就美得別無選擇。這個世界,菩提本無樹,葉芽都不在。
玉蘭、海棠與窗簾
詩曰:
誰家窗前花疊花,
玉蘭海棠半遮榻。
花影不知主人去,
輕拍紗窗欲說話。
花與人是一對組合。如曠野無人,花自開落給誰看?若房前無花,屋中人又多麽寂寞?正是:有花無人不精神,有人無花俗了人。
大院裏的玉蘭與海棠同在三月裏搶著開花,而當初的設計者不知為什麽又把它們一起種在人家的窗戶下,於是就形成了層花擁窗、花影重重的奇景。花開時就有人來走馬燈似的觀看、拍照,好不熱鬧。無奈,家主人隻好靜靜地掛簾避客,那窗簾散發著一絲“低頭的溫柔”。
花給人的美感是輕柔浪漫,花影朦朧。宋詞人張先以寫花影著稱,號張三影,有名句“雲破月來花弄影”。詩人卞之琳也有一名句,算是朦朧詩的開山作:“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而現在,“鮮花裝飾了你的窗子,你的窗子連同鮮花都裝入了別人的相機。”朦朧中多了一分幽默。
玉蘭有多種,三月初次第開花,可持續到四月初。花有六瓣、九瓣、十三瓣各型;色有純白、絳紫、嫩粉,而以純黃色最為稀有,也是最後開花,壓軸。其實,院子裏的花有玉蘭也有辛夷花,一般人根本分不清,都稱作玉蘭。兩花極相似,同屬木蘭科,一個為木蘭屬,一個為玉蘭亞屬。在觀花人看來,隻要一樣的美麗,也不必去管它。
路邊的芭蕉花
詩曰:
誰家彩筆牆外掛,
寫罷山水畫車馬。
摘筆在手欲題詩,
卻是一支芭蕉花。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我在海南鄉村的路上,看到一家院子的牆外伸出一朵芭蕉花,足有一尺多長,綠杆紅頭,酷似一支大彩筆。就像公園裏常見的,練字人蘸著水在地上寫字的那種大筆。我簡直想用手去把它摘下來了。
我知道動物常有仿真的功能,比如“枯葉蝶”活像樹上的一片枯葉;有的蛇極像一根樹枝。那是為了偽裝、逃生或者為了捕食。但我真不明白,芭蕉花長成這個樣子,是為了吸引文人墨客來寫字的嗎?它也要以此謀生嗎?我隻有這一次,在海南見到過這樣酷似彩筆的芭蕉花,後來留心觀察,再往北到長江一線,雖蕉葉仍大,花卻小而無形了。
古人說蕉葉題詩,卻從未聽說過借蕉筆寫字?看來,古代文人多集中江南,到過海南的不多,沒有觸發他們的靈感。南宋,李清照曾避難江南,最南走到浙江,有詞:“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如果女詞人能到海南,或許會說:“窗前誰種芭蕉樹,筆懸中庭。筆懸中庭,濃墨重彩,揮灑有餘情。”
深秋的花地毯
詩曰:
晨起出門行,
紅葉鋪滿路。
為怕擾秋色,
不敢落腳步。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的一天早晨,我剛走出婺源縣賓館的大門,眼前一亮,腳下出現一塊厚厚的花地毯。昨夜雨疏風驟,吹落楓葉無數,紅葉鑲嵌在深綠的草地上,成就了一幅天然畫圖,驚得我一時都不敢落腳。好像上帝還在靜靜地創作,不願打斷他的沉思。
這畫是工筆與寫意的結合。每一個葉的葉柄、紋路,每一根草的走勢都清晰可見;但布局粗獷,隨意書寫,甚至是狂草筆法。
你就看那長長的綠草線條,任意甩動,如亂針刺繡,如藤條織編,有野性的張力;而紅葉輕飄漫撒,於有意無意之間,相反相成,相映成美。雖是天然之景,卻又有強烈的人工裝飾感。顏色主用大紅大綠,而以明黃搭橋過渡,再經露水浸潤分外鮮豔。我常喜歡在牆頭、草地上拍一些這種自然天成的圖案,你隨便拿去就可設計成一幅掛毯,或者一張招貼畫,幾乎不用再改動一筆。我曾想把這張片子複製一幅畫,屢試不成,身邊根本就找不到這些顏色,此物本從天上落,人間哪得幾回有?
這張照片攝於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我一直存在手機裏,帶在身邊,出差,坐飛機,等車,就掏出來看看。不為別的,就是因為它的美。說到這裏我想起齊白石的一件逸事,他已是耄耋之年時,名演員新鳳霞去拜他學畫。從新一進門,他就目不轉睛地看著人家,家人說,你都把人家看得害羞了。齊說:“她就是好看嗎!還不讓人看?”可見,愛美不商量。但自然美景有個好處,怎麽看,它也不會害羞的。
秋天之好看,是因為它整整沉澱了大自然一年的色彩和情感。《西廂記》裏說:“曉來誰染楓林醉,總是離人淚。”今日,曉來誰將酒瓶碎。灑路邊,花草醉,牽人衣袖,旅人不須歸。
山中柿紅無人收
詩曰:
山中柿紅無人收,
溝底麥綠秋水流。
又到一年冬閑時,
鳥不飛鳴人不走。
二〇一六年深秋,我到河南澠池去尋訪一棵名“奶奶柏”的古柏樹。車行深山大澗之中,闃寂無人,崖畔路邊的柿子樹正掛著火紅的果子,任其自落,無人采收。因節令已到,一吃冷風,柿樹的粗幹細枝都變成黑色,蜿蜒曲折,如一團飛線,在空中作不規則地飄、揉、滾、動,宛如向空中撒出去的一張舊漁網,網上掛著一盞盞的小紅燈。而紅與黑,向來是最莊重的搭配,就像我們過年紅紙寫春聯。
車行山頂,隔著這張“樹網”眺望穀底的景色,就如一英國貴婦人戴著垂簷紗帽,隔著網眼看人。山下房屋綽約,炊煙人家,依稀朦朧。溝底秋播的冬小麥已泛出新綠,一幅天然圖畫。“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天人相通,心境大好。
畫家吳冠中晚年致力於西畫與中畫的結合,求詩意的朦朧,我的一個美術評論家朋友多次為吳的畫策展,號“新水墨派”。一般來講外行解經典,總是俗人說俗話。就像趙麗蓉說:“探戈就是趟著走,三步一竄兩步一回頭。”以我俗人之見,這新水墨就是漁網畫,朦朧的線條如漁網拋空,上麵掛著些晶亮的小魚。何況眼前掛的更又是幾盞微明的小燈呢?我拍了這張《空山柿紅圖》,又找來幾張吳畫,不信你來比一比。
白居易在山裏看到盛開的桃花,驚呼:“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今天我無意間在這深山大澗裏,看到大自然原來是這樣作畫,正是:“匠心力窮心用盡,不如山色一麵開。莫恨絕技無師處,隻緣未到此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