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段时间,郭靖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在凌晨三点左右醒来,喉咙干涩难耐,脑袋嗡嗡作响,像是充斥车站内部拥挤嘈杂的细碎声响,抬头顺势望去,酒店房间的窗外是阑珊的灯火,深蓝绸缎一样的天空被灯光照得深浅不一。
郭靖起身靠在床头,摸索枕头旁边的手机,尽是布满屏幕的各种APP推送,从上往下滑动,随手点开一条微信,是大倪总倪向东发来的一条语音。郭靖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吐了口气,点开了那条语音。
“郭靖,你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我会到上海,晚上八点你跟我去文华东方赴宴,我让司机过来接你。”
郭靖伸手打了一个“好”,但想到这个时间实在不应惊扰,便又删掉了。
郭靖走到落地窗边,看着那些还有零星灯光的办公楼,不禁思考——到底是什么样的企业还会这样熬更守夜地工作,在凌晨三点的上海,竟让人有些感动。
他到卫生间用冷水浇了浇脸,用毛巾擦干,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自从不去公司之后,胡茬一天比一天长得快。回到写字台前,打开电脑,荧光屏在一片漆黑中有些刺痛他的眼睛,他再一次逐字逐句地认真检查了一遍计划书,确认无误之后,点开了播放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歌单里的歌曲就变得越来越单调,加上之前电脑经过一次大的维修,里面的数据都被清空了,郭靖觉得,这也是一种命中注定,像是重新开始。
放在过去,郭靖是不相信“命中注定”这四个字的,就像他不相信对着流星许愿会灵验,也不相信左眼跳是有灾难到来。几年前,他在日本遇到一个街边的占卜师,说郭靖命中无桃花,也不宜与朋友联手做生意,三十岁时事业会有大劫,几乎全部命中。事后多年,郭靖想起来,觉得“命中注定”这四个字基本是一语成谶,哪怕他再不相信,终归都出现在了他的命里。
从BUNK离开的那天,郭靖以为这已经算是人生暴击中的最后一环,却怎么也想不到那其实是人生滑铁卢的刚开始。
现在当然不是后悔的时候,当时选择去北京,也是刚好联系上在美国留学时的同学,谈到合拍的项目,劝郭靖不如放手一搏,郭靖不怕失败,只是没想到合伙人不仅中途拆伙,卷钱逃跑,最关键的是留下一屁股债等着他去偿还。多年的信任都喂了狗,债主一个个夺命连环call过来,只好另换了部手机,当时想着如果真的出了意外,至少有个紧急联系人可以让警察找到,就这样鬼使神差地存下了王烨的电话。
当时为什么会存王烨,而不是其他人,郭靖也道不清理由,只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想到王烨,觉得很安心。
王烨对他而言,算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她那样的女生,太冷太硬太不容易接近,但反而是这样的人,不让你束缚她的同时,也不会束缚到你,而当遇到事情的时候,她是能第一时间想出解决方案来应对的那一个。
王烨的身影一时间在郭靖脑海中若隐若现,郭靖不敢多想,想起那夜酒后的失礼行为,顿时有些羞愧。他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
音响里传来Eason淡淡忧伤的声音:
曾付出 几多心跳
来换取一堆堆的发票
人值得 命中减少几秒 多买一只表
秒速 捉得紧了
而皮肤竟偷偷松了
为何用到尽了 至知哪样紧要
劳力是无止境
……
郭靖也有些感伤起来,回头去望刚刚还亮着灯光的对面楼层,这个时候也已经彻底暗了下去,他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合上了电脑,侧身躺回到**去,尝试让自己再多睡几分钟,原本以为会难以入眠,没想到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傍晚,郭靖换了正装早早抵达文华东方酒店,刚给倪总发信息,得知倪总已经在房间等候他了。大厅空阔,人并不多,只有几个香港人坐在休息区用粤语聊天,他随即跟着门童进了过道,上了电梯。
郭靖走到倪总房间门口,刚要按门铃,门却先一步开了,倪向东抬头看见郭靖,温和地笑了:“来啦?”郭靖礼貌地点头。“来,进来吧。”房间里洁白清雅,夕阳的微光落在茶几的那一壶茶上,像是沁出几分让人安定的香气。倪总照常西装革履,邀郭靖对坐,为郭靖亲自倒一杯茶,郭靖连忙接过来,说声谢谢。
“融资企划案我已经看过了,做得很严谨,只是我不太明白,按照你的资历,去行业内任何一家别的公司,都不用这么折腾,更是犯不着来找我帮忙,何苦要难为自己?”
“去别家公司不代表就能波澜不惊安稳度日,自己做也未必就是自讨苦吃,倪总不也白手起家,更能明白我的想法。”
“如果再失利呢?”
“这个问题,我想倪总每天都会问自己一遍吧。”
倪向东爽朗一笑,“郭总就是郭总。”
“倪总还是叫我郭靖吧,免得总有一种过去和您在谈公事的感觉。”
“称呼叫惯了,一时半会儿不是说改就改的。待会儿跟我去赴宴,都是朋友,不必太拘谨。”
眼看时间差不多,倪向东携郭靖下至餐厅,整个餐厅精心布置,场合隆重。郭靖刚刚进场,水晶灯下,衣香鬓影,都是气质高贵的商界精英。倪向东突然停下,和一个叫金非的股票经纪人稍作寒暄,金非旁站着的是一个梳着背头身着银灰西装的私人牙医,喜笑颜开地给倪总递着名片。这样的场合对于郭靖来说并不陌生,曾几何时出入这样的场合就是他的日常生活,只是自从离开了BUNK,生活就出现了断层,再回到这样的场合中,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从进场开始,倪总就和不同的人在打招呼,顺道问及站在一旁的郭靖,倪总都介绍道他是联纵科技的合伙人。
联纵科技是郭靖和那个卷款逃跑的朋友合开的公司,主要运营线上APP为大众提供共享服务。这个概念刚刚提出的时候,郭靖觉得前景不可估量,随着社会资源的过度使用,“共享”的概念一定会得到大部分民众的认可,不管是共享单车、共享汽车,哪怕只是共享一个充电宝,都必定是大势所趋,利用民众在共享使用上的押金再投资收获红利,是钱生钱最直接的途径。但是在真正开发APP的过程中,实际的困难是两人对技术毫不擅长,投入的资金远远超过了预期,正式上线周期一拖再拖,合伙的朋友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无底洞,在郭靖不知情的情况下迅速套走了剩下的现金流,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无处可寻。
郭靖怎么也想不到,熬夜工作累到趴在办公桌上直接睡着,清晨醒来接到的却是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的噩耗。手机里几十通未接来电,纷纷将矛头指向郭靖,撤资只是分分钟的事情,关键是这样一来,这个项目就成了“烂尾楼”,找到下家接手更无可能。
“方总,这边这边……”郭靖被倪总浑厚的声音拉回现实,举目望去,沿着人群走来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身着青灰色府绸西装,内衬的衬衫领口有一颗精细铸金锁扣,异常夺目,略微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带着贵族冷漠气质又带着几分老谋深算的面庞。郭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万康集团的创始人方有信。方有信眼见倪向东,脸上才扯出一丝微笑,倪向东迎面走上去,握住方总的手说:“前几天还听说你在夏威夷度假,没想到今天在这儿把你给碰着了。”
方总咧开嘴,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说:“夏威夷再好,也比不上来见老朋友啊,老倪,你说是不是?”
倪向东也跟着笑起来,“那是,要不是有这么个机会,我们啊,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一次面。”
方总首肯,很快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郭靖,“这是……”
倪向东不慌不忙地给郭靖让出些位置,落落大方地介绍道:“郭靖,郭总。我前段时间不是还和你提起嘛,你现在做投资人,他正好在做你感兴趣那一块。”郭靖从容地与方总握手问好,方总虽然始终保持着笑容,眼睛却像鹰隼一样犀利地打量着郭靖,郭靖冷静如初,并没有被这样的审视吓退半步。
方总清了清喉咙,问道:“郭总是哪儿人?”
“老家在无锡,不过家人早些年已经都移民去了加拿大。”
“噢,加拿大是好地方。这么说来,郭总现在是一个人在国内?”
“嗯,无依无靠,也就无牵无挂。”
“难得难得,这一点真是让我佩服。”方总终于敞开笑了起来,“之前老倪和我提起的时候,我总有些怀疑,你也知道,现在这些年轻人,每天都有无穷无尽的想法,今天说要做个民宿,明天说要拍个电影,好像投资人的钱都不是钱,靠着点花言巧语就能骗去似的。但是今天看到你,我又安心了些,至少给我的感觉是,你稳得住。”
郭靖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夸奖,或者说自己太高冷,但也只能随着笑笑。郭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名片夹,恭敬地递到方总手上,方总笑:“这年头,倒也还有愿意递名片的年轻人,不像那大部分人直接就问,方总,加个微信,这时代啊,科技总是把应有的礼貌都给搅坏了。”
方总轻轻招了招手,后面很快有一名穿着黑西装的男人抽出名片,交到郭靖手上,郭靖看着那张金光闪闪的名片上印着“方有信”。这时方有信举起一杯酒,郭靖也将手里的酒杯举起。方有信表面诚恳地说:“最近这段时间我在上海还要处理一些事,随时约。”说完,碰了郭靖的杯子,一口饮完了杯中酒。郭靖也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接下来还要请方总多多关照。”
几轮觥筹交错,郭靖有些微醺,周围嘈杂的声响让郭靖耳鸣,他突然就找不到倪总的位置,周围全都换了陌生的脸孔。他想找个座位稍微休息一下,但整个场子好像就没有设置这个环节一般,所有人都不知疲惫地站着在那里谈笑风生。他扳开了玻璃门的把手,打算到阳台上去吹吹风,或许可以醒醒酒,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动,手便停在了把手上。玻璃窗外的露台上,方有信抽着雪茄在和一个高大的男人聊天,火光一闪一闪映照在方有信那张阴云密布的脸上。郭靖透过反光的玻璃看着站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背影异常熟悉,他们在说什么,郭靖一句也听不到,直到那个男人点头侧身的瞬间,郭靖才微微一怔。丁善正那张久违的面孔彻底让郭靖的酒醒了。他稍稍退后了两步,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倪总正站在他身旁。
“是不是累了?”倪总温和地问道。
郭靖尴尬地笑了下,“想找洗手间却不知道怎么到了露台这里。”
“嗯,差不多也要散场了,我让老张在门口等着了,他负责送你回去,随时要走都行。”
“谢谢倪总,其实我打车就可以了。”
“不用和我客气。”
郭靖坐在回程的车上,反复摩挲着方有信的那张名片,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丁善正的那张脸,如果他与方有信是合作关系的话,那接下来自己还应该去找方有信吗?可是经倪总介绍的几个投资人看完郭靖的企划之后,只有方有信是唯一表示有兴趣的。
或许是因为酒精作用,郭靖感觉到太阳穴传来的阵阵疼痛,那个大窟窿始终需要去补,他有的时间并不多,方有信是他此刻的救命稻草,哪怕草上浑身是刺,也得想法抓住。郭靖将名片好好地放回外套口袋,看了看手表,吩咐司机在前面的路口放他下来。他想走一段路,单纯地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深夜的上海街头,尚未熄灭的路灯与绿色招牌的便利店连成一片。走在灯影憧憧的路上,他拿起手机,考虑了片刻,还是决定给方有信发一条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