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烨人生:名丽场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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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丹望着窗外,转眼间竟又到了一年的末端,六本木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的湛蓝如洗,簌簌飞舞的落叶裹挟着并不厚重的寒色,在林丹眼中如浮光掠影一般倏然而过。

她坐在这间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墙上是新田中建和各个国家知名人士的合影,还有一些贴着有色圆形磁块的图表。桌面干净得一尘不染,书立间夹着几本日文社科书,大致是历史和经济相关的内容,紧挨着的是一座黄铜台灯,办公桌旁边有一个黑胡桃木的长形衣柜,里面应该挂着几套随时可以派上用场的商务装。林丹每隔几分钟就忍不住望一眼墙上悬挂的吊钟,但是走廊上安安静静,连过路人的脚步声都没有。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更长了一点,林丹点击着邮箱上的刷新按钮,一遍又一遍,但该看的都看过了,该回复的也早就发送了过去,她不觉又望向窗外,几个日本女孩穿着短裙嬉笑而过,踏上停靠在站台的公交,紧接着消失了,一切都回归到安静的时刻。

前两天Chari突然找到她,非常郑重地和她说新田中建准备出院的事情,原本一直悬在林丹心里的大石头在这一刻反而被提得更高了。Chari说新田这次出院会有大事要公布,并迅速帮林丹订了机票带她前往东京,整个过程中Chari都没有透露任何相关的信息,林丹自知也不方便问。在纽约的这些日子,她已经非常清楚Chari的脾性,他愿意告诉你的事情,一定会第一时间和你分享,如若他没有开口说,不管你怎么问,他都会换着话题和你说别的事情。直到飞机快要降落成田机场的时候,Chari才意味深长地说:“Mr. Arata wants to meet you alone and have chat.”看着林丹有些意外的表情,他接着说:“Don't worry about it,take it easy.”

林丹当然明白Chari为什么这么说,新田中建入院的事情和她本身脱不了干系。

半年前,借由“RT679事件”做低BUNK股价,并趁机大量买入而拥有股权的她、丁善正和田晓明,最终也获得了应有的份额,最后新田被气得高血压发作入院。而后丁善正回到上海继续管理全球最大旗舰店,安分做他的店长,而田晓明抛售股票之后不知去向,她还能留在BUNK的海外分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新田昏迷无法追究,公司上层管理混乱的原因。其实他们都只是想为当年公司对自己的不公而讨个说法,郭靖被踢出局,完全在林丹的意料之内,若不是郭靖在她和于飞虹之间选择了于飞虹,林丹也不会贸然答应丁善正的这场复仇计划,但事已至此,她也并没有后悔什么。

而现在新田回来了,她的好日子大概也要结束了。

就在林丹有些出神的时候,门开了,林丹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准备向大老板行礼,但定睛一看,发现并不是新田,而是他的秘书森野。那个穿着黑色西装高大威猛的男人和林丹很亲切地问了好,然后吩咐林丹稍作等待,新田先生根据医生的叮嘱必须每三个小时服一次药。林丹点头应和,这时,门被彻底推开了,坐在轮椅上的新田挂着一脸笑容被护士推了进来,森野立马有礼貌地站到一边让路,新田笑得老练得当,显得并不是那么虚假,像是刚刚处理完了相当棘手的事件,换来的一身轻松一般。

他手里拿着电话,振振有词地说:“是的,对,是,大致和我设想的一样,好,我知道了。”他挂了电话,朝森野和护士都招了招手,森野非常知趣地和护士走出去,然后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坐吧,林桑。”他按动了一下轮椅上的按钮,将轮椅移到了书桌对面的位置,正视林丹,说道:“你先放轻松,我不是要谴责你。”

实际上,林丹并没有表现得那么紧张,她心里早就做好了打算,她手上那部分股份是她的筹码,若非她主动转让,新田也不能拿她怎么样。说起来,她也是BUNK的股东之一,何况现在的她还是美国分部的CEO,她笃定新田暂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取代她。

“林桑,我想让你回上海。”

林丹心中一颤,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安排。

“这几年,BUNK在中国的事业越做越大,早已经不是十年前的规模了。我查看了下这两年公司人员数目和职能安排,觉得上海事业部早就可以和东京总部相比了,所以,我打算把上海分部一分为二,目前的公司继续负责生产,你到上海新公司去负责市场和营销,出任BUNK商贸公司大中华区CEO,不知你意下如何?当然,如果你愿意继续跟着Chari留在纽约,我也完全尊重你的选择。”新田中建双手合十放在下巴的位置,着实像是在和林丹认真商量。

林丹一下子就明白了新田的意图,整个大中华区运营和生产是最核心的两大块,如今于飞虹单枪匹马管辖着生产的整个大头,运营同样需要与于飞虹旗鼓相当的老员工才能驾驭。虽然这一年BUNK在中国的营业额依旧在攀升,但林丹仔细分析过销售数据,中国的营业额增长完全是因为店铺基数的增加,相对于之前的店铺数量较少的时候,其实是下降了,这些东西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和美国的销售数据横向比较,就很容易看出来,虽然新田中建住院期间,菊池一直在着力提升亚洲地区的销售额,但真正卖得好的却恰恰是欧美地区,店铺数量只有亚洲地区的五分之一,但营业额却可以比亚洲销售总额的三分之一还要多。整个BUNK,生产部分帮着为公司降低成本,运营部分就必须卖出更多的产品才能让公司走向更高的台阶。新田是看到了她在纽约发挥的作用。

“如果你接受派返上海的调遣,我会让你在公司的股份再增加1%。”新田直直地看着林丹,强迫的眼神中又带着几分引诱的意味。

林丹的心略微一震,她不确定新田是否真的不计前嫌要将重任托付给她,还是这一切不过是设下的陷阱,她不得而知。多出那1%的股份可不容小觑,虽然林丹觉得那是她在公司十几年来应得的报酬,但当新田真正把这份红利摆在面前的时候,她瞬间变成了贪恋奶酪的老鼠,唯恐美食背后的捕鼠夹会随时关闭。

“新田先生想必也不是简单地让我接任吧。”既然到了这份儿上,林丹也无所谓干脆说出自己的疑惑和担忧。

新田中建畅然一笑,然后突然安静下来,他转头看向窗外,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间暗了下来,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雪,大概是快来了。过了一会儿,新田中建才缓缓开口:“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这件事,非你不可。”

林丹低眉颔首,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完成之后,我会圆你的一个心愿,你不必说,我知道是什么,而且这件事,只有我能帮你……”新田中建再一次露出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情,骄傲而自满地笑了笑。

此刻窗外仿佛穿入楼房之中的轻轨轰隆作响,淹没了新田中建接下来的话。

潮涌般的人群从嘈杂的地铁站里走出来,郭靖站在地铁站口的便利店里买了一瓶矿泉水,眼看那辆墨绿色宾利开来,司机朝他挥手,他开门坐上后座。司机见郭靖坐好,带着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郭先生,我们准备出发了,老板已经到了。”郭靖点点头,看着墨色玻璃反射出梳着背头的自己的脸,表情如同这辆豪华轿车一样端庄而沉默。

车停在了外滩附近的酒店楼下,郭靖注意到站在门口抽烟的丁善正,他猜想丁善正在看见自己那瞬间会出现惊诧的表情,然而当他下车与丁善正四目相对的时候,丁善正只是默默地抽完了那根烟,然后蔑笑着对郭靖说了一声:“好久不见。”

郭靖能读出那一丝笑容背后的东西,看起来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有下凡的一刻,到底和他这样的人同流合污,那是一种胜利的表情。郭靖点头问好,很自然地回应了一句:“今晚你得多喝两杯,不然我以为你还在为之前的事情生气。”

丁善正立马哈哈大笑起来,“之前的什么事?我记性可没那么好。”

说着两个人一起走进了酒店,接待的秘书并没有把两个人带到方总的房间,而是刷卡到了不是客房的一层楼。郭靖见丁善正并不意外,想来他已是这里的常客。秘书用卡刷开了电子门,一阵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淡蓝色的泳池在橘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魅惑,偌大的泳池中只有一人像海鱼一样穿梭,泳池旁是与地板相接的落地窗,窗外是闪烁着珠宝光辉的黄浦江对岸。秘书让两人换上拖鞋,踏上铺满马赛克的地板,站在一旁等待。方有信来回游了两圈,然后从泳池里露出头,慢慢从泳池里走出来,秘书快速地递上浴巾,方有信随意地用浴巾裹着身子,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是方有信的身材还是保持得很好,特别是小腹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赘肉,由此可见他算是非常自律的中年人,光是这一点就应该让人佩服。然后他吩咐两人到旁边的玻璃房里喝杯茶,默默先朝前走去。

“这个天气游泳比夏天更有意思一点。”方有信一边说一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雪茄点上,“这水池的温度非常合适,如果你们有兴趣,待会儿也可以试试。”他咧着嘴笑了笑,然后在一把靠背椅上坐下来,望着郭靖说:“善正说你们之前是同事,那正好,不必我再多介绍一次了。”郭靖早就料想到丁善正得知自己要和方有信合作的第一时间会说些什么,不过这并不算什么坏事。

“你的项目书我看过了,既然今天找你来,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方有信猛地吸了一口雪茄,吐着烟雾淡淡地说,“格局太小。”四个字立马盖棺定论,不给郭靖任何反驳的余地。

“谢谢方总的评价,既然方总觉得不合适,我想可能是我们没有缘分。”郭靖并没有对方有信这样轻而易举的否定感到生气,相反,他表现得更自信了些。

“我想问一个比较俗气的问题,郭靖,能描述一下你的人生理想吗?”

这时,有服务员敲门进来,端上一壶白茶,给他们各自斟上。郭靖恍惚间看着窗外的东方明珠塔暗淡下去,转过头说道:“大概五年前,也曾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当时我的回答是,至少成为不被别人控制的人。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到底还是年轻了,能被控制并不一定是坏事,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其实是相对轻松的一种人生,不用靠自己去思考前面的路。换作现在,我倒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了,简单一点说,希望自己还能保持野心,可能是三十来岁的人应该做的事吧。”

方有信的脸上并没有因为郭靖的说辞而有任何的波澜。“野心……嗯……”方有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三十来岁的时候倒是认真思考过这个庸俗的问题……”可他似乎没有要深入谈论这个话题的意思,“我不知道每个人的三十来岁是不是都有一种生活在水深火热的感觉,人这一生的机会可能就只有那么两三次,抓住了和没抓住,真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你说是吧,善正。”方有信突然把话题抛到丁善正的身上,丁善正有些猝不及防地点头。

“郭靖,虽然你的项目书在我看来是小格局的东西,但是从你来找我这件事上我看到一些闪光的地方,这是今天找你来的主要原因。”方有信放下雪茄,端起茶喝了一口,接着说:“你要我投资的那一笔钱,对我来说,只是非常小的一笔数额,可能连我儿子半年的零花钱都比不上,但是你必须清楚一点,对于任何一个投资人来说,哪怕只是投资一分钱,他们也希望拿到200%的回报,所以问题并不在于他们投了多少钱,而是到底这笔钱能够产生多大的效应,这一点相信你早就打听清楚了。”

“确实如此。”郭靖说。

“现在于我而言,我欣赏你,但并不看好你的项目,所以大致有两个方案供你选择。其一,我可以全投你的项目,哪怕最后并不赚钱,对我来说无所谓,但你必须和我签订一项条款,成为万康集团的一员。至于让你做什么,我还在思考,我可以保证的是,你可以获得你意想不到的利益;其二,你拿回你的项目,再想十个八个对我来说可能会看上的项目,周期有多长我不知道,可能是一天,可能是一年,但凡能打动我,就可以在天使轮给你足够的资金去运作,但我要求的回报率比其他投资公司的条件要高得多。你得知道,万康一年极少会有通过两个以上项目的先例,如果你对自己有信心,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方有信顿了顿,笑道:“你资产方面的问题,我也已经基本了解,选择权在你手上。”

说罢,方有信起身,对郭靖说:“给你一周的时间考虑,我先回房间洗澡了,你们俩可以好好叙叙旧,这个泳池留给你们。”

方有信走后,丁善正仿佛换了一张脸看着郭靖,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兀自点上,然后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对郭靖说:“怎么样,恨吗?那种被扫地出门的感觉消化了挺长时间吧。”

郭靖毫不迟疑地说:“谁都不知道笑到最后的是谁,发愁也许是最没用的事。”

丁善正朝着天花板吐了一个烟圈,好像根本没听进去郭靖的话一样。郭靖反而浅笑道:“倒是你,原来也不过是场假胜利而已。”

这句话有些激怒了丁善正,“哼,今天我们俩都站在这儿,谁也没资格笑话谁。”

“今天我听到消息,说新田中建已经重掌BUNK了……”

“那又怎么样?”

“希望你一切安好。”

“呵,我当然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天,就像你刚刚说的,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有些事情你怎么就敢这么轻易地盖棺定论。”

郭靖沉默了下来,抬手看了看时间,说:“我先走了。”

丁善正用力吸完最后一口烟,说:“接近方有信不是你的根本目的吧,还是你打算在我身上找到点什么?”

郭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随你怎么想。”

郭靖临走时,丁善正警告道:“其实有一百条大路可供你选择,完全没必要重新蹚这趟浑水,我要是你,绝对不会笨到非为难自己不可。”

“当年你在日本一样有机会可以跳槽到更好的公司,但你也没有选择去,不是吗?人哪里真有那么多选择,大多时候也都是自我安慰而已。”

丁善正还想说点什么,郭靖却先一步走了出去,没有留给丁善正这个机会。

推开旋转门,郭靖一时间却并不想回酒店,手机软件提醒他明日一大早回北京的航班信息,他想找个看起来人没有那么多的酒吧来一杯黑方,喝高了误机或许最好,这样他应该就能更早地给方有信一个答复了。其实该怎么做,他心里早有打算了,只是他不能让方有信觉得自己是仓促之下做出的决定,这个等待的时间是博弈中必须拿捏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