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丹意识到手机总是比人能先一步调整时差,当她走到行李提取处打开手机时,发现国内时间竟然和自己上飞机的时间重合,从黑夜到黑夜,好像中间的那一块时间直接被删除了一样。这次回来,林丹暂时不想见任何人,所以她和新田中建申请暂时不要发全员邮件。她想先去看一看于飞虹,这是她上飞机前就想好的事。
从机场出来,林丹看着这座再熟悉不过的城市,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当她听到司机用上海话问她去哪儿的时候,林丹可以无缝对接地用上海话回答自己要去的地方,就是在这一瞬间,她觉得这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不管在别人眼里纽约多么繁华,但在林丹看来,那里一定是她见过最脏乱的城市,即使是她走在曼哈顿的街道上,也时常怀念干净整洁的上海小巷,那些林林立立伴随着水泥路的梧桐,即使在中央公园也找不到这样的浪漫。要在纽约找到一家好吃的中国菜馆简直和在沙漠里找到绿洲一样难,她想起第一次到上海咬破生煎包流下的那些烫嘴的汤汁,竟变成了身处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恍然而起的乡愁。林丹也想不到,望着窗外流景的瞬间让她忍不住落了泪。
2018年的第一天,街上并没有那么多的人,但医院并不冷清。林丹戴着墨镜,拖着行李箱堂而皇之地走进医院,询问过于飞虹所在的病房后,并没有径直走进去。她站在病房外,通过小窗看着安静地躺在那里的于飞虹,吊瓶里的**一点一滴地坠入到于飞虹的血管里。林丹望得有些出神,她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失去肚子里孩子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人问过她怎么样了,手机里的邮件和信息还是接连不断地涌出来,每个人都在让她确认,确认,再确认,她真切体会到“冰冷”二字是何种感受。那天她生气地摔坏了手机,在冷静下来之后,又一边扯着输液的管子,一边俯下身去捡那支已经碎屏的手机,屏幕里的字体已经变得歪歪扭扭,她还必须一封一封地看完,用手指在已经布满裂痕的手机屏上回复。
林丹来到病房走廊的露台上,从包里掏出一包爱喜,如果她没记错,这是于飞虹最喜欢抽的一款烟。自从去了纽约之后,林丹也染上了抽烟的习惯,吞云吐雾之间,她会想起很多关于于飞虹的回忆,那是她进公司的第二年,林丹作为新人被高娜安排在伊藤忠仓库等待迟迟没有到仓的新货,于飞虹正好因为一件商品的质量问题亲自到伊藤忠仓库去开箱检品,两人就是这样相遇的。
当时是十二月的深冬,林丹戴着一顶从老家带来的绒线帽,站在瑟瑟发抖的寒风里,打电话给物流,但是根本得不到回应。那批必须马上投店的商品因为高娜自己填错了运输时间,全部推到林丹身上,让她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须保证在规定时间内让迟到的五十箱货抵达仓库。于飞虹看着当时还是女孩的林丹,简单询问了她的状况,然后抢过电话来,非常生气地把物流负责人骂了一顿,事情终于很快就解决了。当时于飞虹从口袋里掏出那包爱喜,问她抽吗,她不好意思地摇头,于飞虹说以后可以叫她虹姐,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她,林丹便记住了。
在跟随高娜的那些日子里,林丹从于飞虹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她特别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努力,所以林丹是同期入行进步最猛、升职最快的那个,不到两年时间就爬到了和高娜平起平坐的位置,就此与高娜分庭抗礼,成了高娜不得不除掉的眼中钉,可林丹从来没把高娜放在眼里。原本以为可以继续扶摇直上的她,才发现原来真正挡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自己一直当作榜样的于飞虹。
林丹点燃爱喜,愣愣地看着空旷的城市,上海冬季的天空总是给人一种惨白的印象,倒是很切合她此刻的心情。她在纽约的时候,会想起于飞虹也曾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在伦敦度过的那些孤独日子。一根烟抽完,林丹直接拖着行李进了电梯,没有再回头去看于飞虹一眼。
一周之后的例会上,林丹回归的消息正式通过邮件公布,销售运营部正式独立出来,“BUNK中国”就此一分为二,一边是全权负责商品运营销售的“BUNK商贸”,新办公楼设在徐家汇港汇,林丹任CEO;另一边原本负责企划到生产的部分正式改名“BUNK技术”,继续负责商品前期从策划到生产运输的所有项目。与此同时,代替于飞虹上任的山崎润二也第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
消息公布当天,高娜像是如愿以偿地笑了,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非常主动地去了山崎润二的办公室,成为第一个进山崎办公室打招呼的人。王烨很难想象这样的高娜是在前段时间坐在于飞虹床头哭诉的那个人,但她清楚,这是高娜最外在的样子。
用钱思思的话来形容山崎润二,就是日本神社里敲钟的和尚,圆圆的脑袋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笑起来的时候,两颊的肥肉会压着鼻子。虽然很多人还是为躺在医院的于飞虹打抱不平,但始终无法改变事实,只能接受这个临时的空降兵。
王烨和一众SV分别被叫到山崎润二的办公室里谈心,似乎这个中年男人已经做好了接手CEO的准备,但几乎每个人都能从对话中听出,他对服装了解甚微,山崎润二对每个人问出的第一句话都是“你怎么看待自己的KPI”。这个问题直接暴露了山崎润二对生产部门的不了解,但大家还是和他泛泛而谈,说起自己的目标期望和一些假正经的话,从办公室出来的每个人都笑着说“公司多半完了”。
当王烨被问到同样问题的时候,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公司待多久,希望不被开除吧,这就是我的KPI了。”王烨说完这句话之后,山崎润二像是吃了苍蝇一样说不出话来。其实在进办公室之前,王烨已经做好了随时辞职的准备,对于BUNK,她早已经失望到了极点,特别是知道于飞虹背后的故事时,心中更是五味杂陈。目前唯一让她放不下的,是钱思思、郭晓蓓和厉如花。
王烨总感觉林丹会来找她,但林丹却迟迟没有出现。
午饭时,杨曦然悄悄告诉王烨,李欧可能要跳槽了,对于这个消息,王烨似乎也并不惊讶,面对如此大的人事变动,作为老员工的李欧也明白,他熟知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往年临近春节前夕,李欧总是头痛那些回老家的员工可能就不回来了,今年他终于不用再为这件事烦心了。王烨问杨曦然,那李欧走了她怎么办,杨曦然说她可能要回老家结婚了。杨曦然握着王烨的手说:“我也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留在上海,但是现在想想,大概是留不住了,时间多快,我们俩进公司都已经六年了。”
当一个人真切感受到物是人非这件事的时候,并不一定是真老了,但对物是人非已经不再感慨的时候,绝对不再年轻了。
虽然每年春节前夕,大家对工作就开始意兴阑珊,但今年,对于王烨来说,更大的无力感扑面而来。
山崎润二变本加厉地削减原价,王烨一行SV必须成为说客,让工厂答应所有MD的低价要求,然而这场会议刚结束没多久,日本旗舰店就发来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客诉,没多久,中国各大店铺也陆续发来客诉,一款千鸟格的羊绒短裤出现了占比约为30%的投诉原因——穿了不到几天后档开裂,投诉品退回到物流部堆积如山,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林丹发送了一封全员邮件弹劾山崎润二,声称负责生产的某些人并没有真正执行公司“品质优先”的理念。山崎润二怒火中烧,根本没想到自己刚刚上任就要接手这堆烂摊子,而且还被林丹当面摆一刀,他决定把一肚子气出在这一款商品的负责人身上,结果一查,不是别人,正是王烨。
其实在收到客诉邮件的那一刻,王烨就知道这次一定会成为山崎润二新官上任后拿来杀鸡儆猴的对象,相比于在旁边气呼呼的厉如花,王烨反倒安静得多。
“Kelly,我和你说,这次菲英琦和我们都死定了,山崎肯定要拿我们开刀,菲英琦肯定不保了,于总不在,也没人给我们撑腰。不过不要紧,大不了阿拉跟他拼了,但日本人真的很阴险,你猜不到他要使什么招,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王烨定神看着那些邮件,其实出事前早有征兆,完全不是始料未及的意外,当时高娜逼迫菲英琦降低原价的同时还催促交期,在这种情况下不粗制滥造才奇怪了,按照公司现在这样的方针下去,不仅是这个款,接下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N个商品被爆出质量问题,不幸的是王烨恰好首当其冲而已。
那天下午,王烨和厉如花突然被叫到办公室,走得匆忙,组里的几个人都有些忐忑不安,唯独姜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慢慢整理好资料,外派的名单最近就要公布了,她和谢歆必然会走一个,基本上已经板上钉钉了,只是名单是由王烨亲自决定的,让谁去都得看她。钱思思和郭晓蓓正好打算一起下楼买杯咖啡压压惊,组里就只剩下她和谢歆两个人,姜楠捅了捅谢歆的手肘,说:“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我俩谁会被派去?”
谢歆后背一紧,“你知道了?”
“当然不知道,但是那儿……”姜楠努努嘴,够向王烨办公桌的方向,“名单肯定在SV电脑里,你信不信?”
“你想做什么?”
姜楠径直走过去,晃动王烨电脑的鼠标,意外地没有被锁屏,她朝谢歆递了个眼神,谢歆有些忐忑地看了看周围。王烨的电脑整理得非常井然有序,桌面上只有简洁的三个文件夹——重要文件,紧急事件,非紧急事件。姜楠正准备打开重要文件,就看见右上角跳出两条倪赟的信息提示,她一下停住了手里的动作,点开了王烨和倪赟的微信聊天窗口,窗口里基本上是倪赟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但却显得可爱有趣,姜楠顺手将倪赟的名片推给了自己,然后删掉了这条聊天记录。
“她们快回来了。”
姜楠这才反应过来,打开重要文件的文件夹,她一眼看到那个海外派遣信息填写列表,正准备打开,不远处的玻璃门被厉如花推开了,姜楠一下子扣上电脑,蹲在地上假装捡东西,谢歆也吓得倒吸了一口气,厉如花倒没有在意到姜楠的异常,拿起王烨桌上的电脑又折返了回去。姜楠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才缓过神来。
姜楠坐回自己座位,谢歆看着她,“看到了吗?”
“差一点。”但不知为何,姜楠似乎并没有那么想知道名单上的信息了,她拿起手机,点开那张名片,轻轻点了下添加,但在验证信息的时候她的手却停在了那里。
“我刚刚真的快吓死了,要是被人看到,你就死定了。”
姜楠啧啧咂嘴,不觉带着几分讥讽的语气说:“你就是什么都怕,伊看到了又怎么样?”姜楠说完也有些后悔,她注意到谢歆的脸色变得有些尴尬,可她们彼此都没有再说下去,这时钱思思和郭晓蓓都回来了,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一样。姜楠的心思还停留在那条验证信息上,她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些自认为有趣的想法,嘴角浮起一抹得意的微笑。
山崎的办公室里,王烨静静坐在那里等山崎开口,厉如花敲门进来,把电脑递给王烨,王烨打开她早就准备好的文件,将电脑转向山崎,说:“这是我做过的一份商品成本对比表,山崎先生可以看一下。”
山崎拿过那份对比表格仔细看了看,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这个是……”
王烨细细解释道:“其实从‘原价战’正式开始那天,我就预估到商品的品质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所以也算未雨绸缪,将每一批面料、辅料、工期成本以及销售后的回馈做了一次详细的记录,和之前同款商品做了一个比较,就会很快发现,原价下降的同时,其实面料、辅料对商品的影响并不是最直接的,反而是因为价格下降之后,订单数量的膨胀导致工厂人员需求增多,工人的质量技术下降,才最终导致了商品出现大量问题。”
山崎对于王烨及时给到的这份报告非常满意,原本准备的责骂腹稿也都统统吞咽下去:“所以说,其实并不是因为原价降低面料成本导致了商品出现问题,而是工厂工人的技术不足导致的,我这样理解没错吧?”
王烨点点头,她深知,如果向上级汇报是“原价战”直接影响了品质,新田中建一定会火冒三丈,认为山崎是个蠢货。山崎自己也早就料想到这一点,所以把真正的原因归于工人技术的不足,从而提高工厂对员工的培训来达到品质保障,是给BUNK领导人最合适的一个台阶,证明“原价战”策略本身是没有问题的。王烨这样做,既保全了公司领导颜面,又给了工厂一次自救的机会,只要工厂在人员上重新做出调整,裁掉一部分技术不达标的员工,加强技术员工的培训,至少不会被BUNK直接砍掉。
山崎让王烨把表格直接发给他,他要立马起草邮件发给总部,为自己挽回最基本的面子,厉如花和王烨相视一眼,然后默默退了出去。
厉如花踮着脚跟在王烨后面,唯恐脚步声太大又被山崎叫回去,厉如花压低声音轻轻说:“Kelly,我有时候真的不得不佩服你,别人想事情最多想三步,你想事情从来都是十步起,每次我都觉得死定了的时候,你总是告诉我一句‘不至于’。”
“其实……很多东西都是当年林丹教我的。”王烨看着电梯数字的变化,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着几分沧桑。想到刚入职的时候,林丹确实真心对她,将许多对付上级和处理事件的技巧倾囊相授。那时候她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黄毛丫头,若不是林丹告诉她单枪匹马、横冲直撞不仅对抗不了豺狼虎豹,还可能遍体鳞伤,她现在也不会那么冷静地去思考这么多的问题。
厉如花看着王烨复杂的神情,随即说道:“虽然我对林丹没什么好印象,但有时候我也蛮服伊的。这个世上厉害的女人有两种,一种是特别知道自己要什么便拼尽全力去拥有,另一种是不管失去多少都可以坚定自己还会找回来,林丹就是属于后一种。”
山崎果然很快就发了一封邮件反击林丹,基本按照王烨汇报的情况,一方面强调“原价战”降低成本这件事本身不影响商品品质,工厂需要的是技术提升,这句话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不过是借口,但这封邮件确实缓解了新田的一些怨气。在林丹和山崎之间,新田很明显更偏袒日本人,林丹也非常沉得住气,没有在这件事上穷追不舍,只是通知山崎,客返商品会悉数退回到生产部,让他们更换后再发往运营店铺。
然而这件事刚刚结束的第二天,山崎就收到通知,现在行业内有一家公司正在全线抵制BUNK的“原价战”,他们以更大的订单数要求工厂维持之前的价格,拒绝BUNK提出的价格方案,山崎还没有摸清对方的情况,更想不到在中国哪家公司会有这样的实力和BUNK竞争,山崎还没和新田汇报,新田的电话就已经打了过来,山崎预感新的警报已经拉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