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烨人生:名丽场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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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月,阳光就显得有些丰盈了,盎然的绿意围绕着林立的高楼顿然间就葱葱郁郁。那点仅存的春寒料峭,伴随着上海湛蓝天空的到来而彻底消失了。高楼背后的一处低地,是医院角落里的草坪,许多正在康复期的病人都趁着这和煦的阳光,在午后伸展手脚。

年轻的实习护士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于飞虹慢慢来到树下,于飞虹突然用手按住了滑轮,说:“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护士担心地说:“于女士,我还是在这儿陪着您吧。”

于飞虹淡淡地说:“不用了。”

“可是……”

“我说不用了!”于飞虹厉声打断了护士,护士吓得双手颤抖了下,于飞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不用担心我,我这个样子,也做不了什么事,我能去哪儿呢?”

护士想了想,似乎也确实如此:“那我过一会儿过来接您。”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草坪上形成星星点点的斑斓,于飞虹仰着头,微微闭眼,听着微风拂耳的细碎声响,心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四周出来活动的人慢慢离散,除了风声,所剩无几的零星脚步声也越来越远。

那个姓吴的警察上周来过了,从他的口中,于飞虹得知了几件事,一件是自己生病的这段时间,王烨是所有同事里最关心她的,另一件是关于她这次事故,他向交警说明了原因,将惩罚降到了最低。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件,他查到了她丈夫的下落。

于飞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按住轮椅的扶手,因为用力过度让她的表情稍显扭曲。她慢慢地把自己撑起来,依靠轮椅的支点,让自己的双脚可以踏在地上。医生告诉她,还需要一个多月她才可以做康复训练,但是她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最近的这些日子,她总能找到一点时间来练习踏步,一开始不小心就会滑到地上,但为了不让护士知道,只能靠自己慢慢再爬起来。不知为何,原本心中的阴霾在这一次次自我练习中在变淡。

于飞虹想起吴勇那个时候的神情,便知道不会听到太好的结果,但这个时候,她倒宁愿糟糕的事情干脆通通降临到自己身上,完完全全将这些厄运耗尽。她做好了所有坏的可能的准备,直到吴勇开口。

“关于林先生……”吴勇微微顿了顿口。

“没事,你说吧,其实我心里也多少有数。”

“不不,和你想的不太一样。”吴勇立马解释道。

于飞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吴勇接着说:“林先生现在在海南监狱。”

“海南监狱?”

“对,我们也没想到。这件事比较复杂,我们一开始也花了点时间,因为跨省调查需要比较麻烦的手续,最主要的是,林先生似乎也不想任何人知道他目前的情况,包括您在内。”

“等等,他为什么会在监狱?”

“当初林先生的工厂负债之后,按法律程序,他应该申报破产清算资产,想必他也是这样和您商量的,所以你们才借离婚的名义保住部分资产不至于抵押。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申报破产……”吴勇哽了一下,“不仅如此,你们的房子,也被他抵押了,其实只要到了还款期,他还没有出现,你也迟早会知道这件事。”

“你说我们的房子被抵押了?”于飞虹震惊地又问了一遍。

“林先生应该想用抵押的钱翻盘,警察是在那边的一家地下钱庄逮捕的他。”

于飞虹幻想过丈夫偷渡、再婚、穷困潦倒甚至死亡,唯独没有设想过这样的结局。根据吴勇所说,以目前的情况,他们的那套房子基本是要被收回了,如果于飞虹在明年年底无法偿还丈夫欠下的所有贷款,那么她和儿子就必须做好搬家的准备。

如果连房子也没有了,那对于于飞虹来说,真的就是一无所有了。

——“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世纪末的夜里,丈夫揽着她的肩,用心许诺的那句话,终究变成了烟消云散的一幕回忆。

吴勇以为于飞虹可能会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但他如果不如实告诉她,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然而吴勇没想到的是,于飞虹只是平淡一笑,和他说了一声“谢谢,我知道了,辛苦了”。

“还有一件事。”

“但说无妨。”

“其实这次的事故,有一点我没有和于女士提。于女士出事的那辆车的车胎其实被人动过手脚。”

于飞虹愣了一下,这个反应验证了吴勇的想法。

“因为于女士丈夫的这件事,我一度怀疑于女士是希望牺牲自己来骗保还债。”吴勇顿了顿,为自己的想法表示歉意,“后来经过调查下来,我发现确实是有人动过于女士的车。停车的地方刚好是盲区,所以……”

“吴警官。”

“嗯?”

“只是意外而已,车胎磨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

“饮酒也好,没有检查清楚也好,都是我自己的失误,不是吗?”

于飞虹认真地对视着吴勇,是一种奉劝他不必多说的眼神,吴勇想了想,只好妥协作罢。

“好吧,我明白了。”

“嗯,再次谢谢你。”

吴勇走后,于飞虹非常安静地坐着,没有任何情绪,丈夫的朋友圈空白得只有一条横线,和此刻面对的墙壁一样,但终于,心中所有担心记挂的事情全然知晓了结果,也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打击她的了。比起伤心,她现在更需要做的事,是怎么把这乱成一团的生活重新理顺,至于吴勇提及的那场意外,吴勇的一声提醒,于飞虹心中早有自己的想法。

阳光懒洋洋地爬在她的脸上,于飞虹比昨天又多踏了一步,仅此已经让她感到欣喜,或许是心中某种无法言说的力量在迫使她努力恢复。她艰难地扶在树干上,依靠上半身的力量,尽量让脚放松。她趁着护士回来之前,再慢慢移回到座位上,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每天傍晚的时候,儿子会过来一趟,趴在病床旁边的板子上写作业。这个时候,于飞虹会像很多年前那样,在孩子做完题目后,帮他检查,母子俩会聊一会儿有的没的,听儿子讲他在学校的事情,然后等他预习完新的课程再让他回家。

有一天,儿子突然说:“有时候我心里也很纠结,一方面希望妈妈快点好起来,但妈妈一上班,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说这么多话了。”于飞虹内心一震,儿子很快又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但听王阿姨说了妈妈的一些事情之后,我觉得也无所谓了,想着有那么多人需要你,我心里也很骄傲。”

于飞虹假装低头整理被子,鼻子早就酸得一塌糊涂,但她一抬头,就把眼泪又逼了回去,说:“凡凡,妈妈以后一定多留时间陪你。”

公司的事情,大大小小,她都从邮件里有所了解了,还好,事情并没有比她预想的更糟。这些日子,她并没有像上班那样时时刻刻盯着邮箱里推送的邮件,而是在固定的几个节点统一浏览,然后在本子上记下重要的信息。

拆掉纱布后,医生告诉于飞虹,她脸上的疤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现在技术很发达,医美是可以解决,但那个地方伤口比较深,需要彻底愈合之后,过上半年才能进行下一步人工修复。一开始,于飞虹以为自己没有办法接受那道疤,但渐渐地,她对那道疤也放下了偏见,从开始的计较到慢慢能够坦然面对镜子中的自己,于飞虹像是通过一道黑暗狭窄的通道而慢慢看见了光。

坚强这件事,是别人教不会的,于飞虹很多年前就知道,只是这些年渐渐忘了。最近的夜里,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睡得安稳。她想起《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那一片海,自己像是漂在那叶扁舟上的派,她已经学会了怎么和那只孟加拉虎相处了,她在此刻也由衷地感谢它,它让她生猛地活着,是它迫使她还用力地坚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