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把手教你讀經典(全2冊)

(十六)廖緒初:厚有餘而黑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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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暑假,李宗吾被四川提學使司委任為四川小學教員檢定委員。

鐵路風潮發生後,李宗吾的同學張列五擔任四川副都督,主管民政。1912年初,也就是民國元年,張列五在四川設了一個審計院,打算任命廖緒初為院長。但廖緒初很堅決地推辭了,於是改任廖緒初為審計院次長、李宗吾為審計院第三科科長。

就任科長之前,李宗吾到了成都,和一幫老同學住在成都公論日報社裏麵。眾人都知道李宗吾發明了一種厚黑學,便慫恿李宗吾把他的思想形成文字,廖緒初甚至表態:“你如果寫出來,我給你作序。”

當時,正是民國初成,氣象更新,李宗吾也覺得“事事革新,應該有一種新學說出現”。況且,廖大聖人是講程朱理學的人,他都說可以寫,那就寫唄。於是,便采用了文言文體,套用儒家經典的句式開始寫了。

有一天,廖緒初去探望李宗吾,看見案上有幾頁手稿,便順手拿起來看:

“楚漢之際,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歸於敗者,韓信是也。**之辱,信能忍之,麵之厚可謂至矣。及為齊王,果從蒯通之說,其貴誠不可言,獨奈何於解衣推食之私情,貿然曰:‘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卒至長樂鍾室,身首異處,夷及三族,謂非咎由自取哉!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歸於敗者,範增是也……”

廖緒初把整篇稿子看了一遍後,又回過頭來,反複看寫韓信的那一頁。讀完,他什麽話都沒說,長歎一聲,轉身走了。

李宗吾有些莫名其妙,心裏想:“真是怪事情,韓信厚有餘而黑不足,範增黑有餘而厚不足,我不過是把他二人對比著來寫,緒初怎麽獨對韓信這一段那麽在意?”

翻來覆去仔細想了想,他才弄明白,廖緒初這樣的盛德夫子正是韓信那樣的人物:厚有餘而黑不足。叫他忍,沒有問題;叫他做狠心的事,卻是絕對不可能的。這就像得了寒病的人喝熱水舒服、得了熱病的人喝冷水很舒服是一個道理。廖緒初看寫韓信那一段,自然就如同找到了一個把他的病分析透徹了的藥方一般,明白自己性格中的缺陷就在於少了一個“黑”字,所以難免不生感慨。

自小就會背誦“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的人,多是偏厚不黑的,書讀得越多,越明白“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橫豎成大業要忍、謀生存要忍,於是還不知道自己要成就什麽大業、用什麽方式謀生存之前,就先練起了忍功,結果到後來,不僅吃苦耐勞、能受**之辱,還如林語堂先生所言:“中國人已經容忍了許多西方人從來不能容忍的暴政、動**不安和腐敗的統治,他們似乎認為這些也是自然法則的組成部分。”

更可怕的是,過分的忍,使人缺乏個性,遇事總是禮讓,逆來順受,啞巴吃黃連,最終變成了一個甘於平庸、不思進取的人;長久的忍,使人有借口逃避困難,忘記了忍的初衷是為了謀求更大的發展,即使麵對一個生死攸關的抉擇,也習慣性地繼續忍下去,最終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個永遠的失敗者。

人常說“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咬人”,可又有幾個人見到過跳牆的狗和咬人的兔子呢?可見,過分的忍和長久的忍,會讓忍變成人的生活方式。而當一個人真的意識到“忍無可忍無須再忍”的時候,橫下心來堅決不忍了,“黑”的一麵便會被激發出來。

成功的人總在少數,就是因為多數人像廖緒初一樣,始終厚而不黑。

廖緒初是盛德夫子,看了李宗吾的文章,就如同用蓍草算了自己的前程,看到了自己以後幾十年的人生不可能有太大的發展,自然難免一聲長歎,無話可說。

四川老房子的隔牆大多是篾條編的,兩邊糊上泥巴,隔音效果很差。有一天下午,李宗吾聽見廖緒初在他屋子裏拍桌大罵,聲音大得出奇,像是房上的瓦都要被震下來了,忙跑出去看發生了什麽事情。

卻不想,他出了門正看到一個人從廖緒初房間裏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廖緒初跟在後麵,一直追到大門口才停下,嘴裏卻還在罵:“你這個狗東西!混賬……”

廖緒初把那人攆出去後轉回來,看見李宗吾,跟他一起進屋坐下,依然不解氣,憤慨地說:“那個人,真是豈有此理!”

李宗吾問:“啥子事?”

廖緒初說:“他說某人可以當縣長,請我向民政長列五推薦。我不想和他多說,含混其辭,沒有明言拒絕。他見我唯唯否否,竟說如果這事情辦成了,要送我四百銀子。我聽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罵道:‘胡說!這樣的話,是可以在我麵前說的嗎?’他見我發怒,嬉笑著站起來就走,邊走還邊說算了,算了,不說就是。我實在氣不過,追去罵了他一頓。”

李宗吾勸道:“你不幫他給列五說就是了,何必讓他這樣難堪?”

廖緒初依然憤慨地說:“這樣的人,你不痛痛快快地罵他一頓,不知道以後還會幹些啥事情出來。這一下,我反倒一定要列五留意點兒,不要用這種人,免得他出去害人。”

這件事情過後,李宗吾想了很久,也弄不明白:廖緒初“厚有餘而黑不足”,一向是很能忍的,為什麽這事卻忍不下來?一向是不黑的,為什麽對待這個人卻能黑得下來?

再三琢磨之後,李宗吾從這件事情裏發現了一條厚黑學的重要規律:厚和黑是同一物體的兩方麵,黑到極點便厚;厚到極致便黑。比如,曹操的心是最黑的,但卻能放過作檄的陳琳,這便又是厚了;劉備的臉最厚,但卻能帶兵消滅對他推誠置腹的劉璋,這便又是黑了。李宗吾身邊的人當中,講到厚,廖緒初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所以他逃不出這個規律。

不過,曹操的黑是常態,厚是暫時的;劉備的厚是常態,黑是暫時的。李宗吾分析,廖緒初的黑也是暫時的,過後必然回複到厚的常態,也必然會內疚。

果然,罵人這件事情,廖緒初之後從不提及,除了李宗吾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直到廖緒初去世。李宗吾因此說廖緒初:“怒罵某君,足見其剛正;終身不提此事,又見其盛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