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李峰林關於骨灰的質疑,何英才垂頭,久久不言語,抬頭時,李峰林發現他臉上有兩行淚。
“李警官。你說我殺了張一禮,並毀屍,燒成骨灰,情形是不是很惡劣,一定會判死刑吧。”
“我不想騙你,”李峰林假裝不知道何英才的求死之心,“案卷已蓋章遞交,不管怎麽說,你作為命案凶手這個事實已經確鑿無疑,一定會判死刑,所以你也不用再遮掩了。”
“好,那我不再抵抗了。”何英才臉露欣喜之色,“那銀行卡是張一禮給我的,正確地說,是給張東的。他認為自己對真苓的命運負有責任,但真苓不在了嘛,就隻能給張東了。”
二十五年前,情侶決定私奔的那天,張真苓破天荒送了何英才一支鋼筆。對何英才來說,這很反常,他從張真苓的表情中發現了告別的神色。何英才就是從那一刻起,知道自己會永遠地失去心愛之人。
“我從小就很討厭張一禮,因為真苓愛的人是他。又因為真苓的緣故,我加入他們之間,成為他們的好朋友。我知道他們什麽時候牽的手,在哪裏幽會,我一直跟蹤他們,他們暗地做了逃跑的打算,並沒有告訴我。是私奔這個事情,點燃我的嫉恨的。你張一禮讓真苓愛上自己還不夠,還要帶她走,我不甘心,就告訴了真苓的家人他們私奔的計劃。真苓被扣留下來,而張一禮從此回不了家。”
看著張真苓在往後接二連三地遭受厄運,弱小的何英才卻無法伸出援手。那時的他才意識到,有罪的並不是張一禮,是愚昧的人心,是兩個村子區區三十四米的距離卻無法跨越的障礙。
“而我是惡的導火索。”何英才臉色平和,“如果當初不是我告發他們,他們會遠離這裏,在哪裏都能過上更快樂自由的生活,真苓的人生不會變得這樣困難。那晚張一禮來向我悔過,我跟他說,是我的罪,應該由我來贖。”
二十五年倏忽過去,心愛人已逝,過往罪錯水衝土埋,居然不留一絲痕跡。仇人是誰?隻是揮刀向虛無,大家都忘光了吧,隻有張一禮和何英才不識時務,沉湎傷疤,他們對坐長談,最終認定無人有錯,隻是生錯了地方和時代,因愛而站立,形成槍靶,歎息這些無源的子彈把張真苓打得體無完膚。是要多麽熱愛生命,多麽相信愛,才變成這樣一位偉大的女性,在滾滾洪流中搖搖晃晃,仍屹立不倒。
“但我一直沒有回來。”張一禮的眼淚滴向桌麵。
“你不必苛責自己,後麵是我在照顧她,照顧得很好,她最後去世時,心裏沒有怨恨一人。”何英才說,“隻是我從不忍對她說出那個告發她私奔的真相。”
“我之所以出家,是因為對世間還有執念,說服自己超然物外,求自己放過自己。但今晚很突然的,我的心結全解開了,真正無欲無求了。”張一禮跟何英才說,“就想趕緊去下一個地方。”
“你幫我個忙,讓我死,讓我消失掉。我是一個沒有人際關係的人,消失了,沒有人會好奇。”
何英才看張一禮平靜的麵容,沒有不幫助他的道理。
“李警官,你應該沒有這樣的體會,就是毫無征兆的一天,一個人突然就想死掉,徹底消失掉。我為什麽殺張一禮?因為我特別理解這種心情,你必須代入到那晚的情境:三十平米的店鋪隻亮著一盞白熾燈,我們對坐著,什麽都沒有吃,聊了兩個多小時,都流了淚,外麵的大路偶爾開過一輛卡車,無風,一片寂靜。我們彼此心下澄明,經上雖說色身是苦本,卻不容人自絕。張一禮是佛教徒,自殺跟他的理念不符,借我之手殺了他,是在渡他,我們彼此心結紓解,飄飄乎如遺世獨立。我很樂意幫這個忙。他說他命中注定今朝死,這是他心深處得到的旨意,他希望徹底消亡。我跟他說,放心交給我吧,然後我站起,從後廚拿了一根綁在管道上的草繩,在手上繞了三圈,他點頭示意,我走到他身後,將他勒死。我去肉廠把屍體絞成肉泥,為了更容易燒出骨灰,把他跟真苓放在一起。”
李峰林目瞪口呆,聽何英才說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李警官,很多時候,真相是天方夜譚,真相不遵從邏輯。大家隻會接受我因財殺了仇人這個版本,這樣也好,我也想死,一直沒找到說服自己的理由。我幫張一禮,現在他也幫了我。”
“李警官,我在山上的佛堂留了一個骨灰位,在真苓旁邊,到時麻煩將家中那個骨灰盒放在她隔壁吧。房子、存款跟店鋪給張東,如果可以,麻煩你跟他說下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對了,真苓送我的鋼筆也交給他,在我床頭櫃第一個抽屜中,我想他會理解的。先謝謝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