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中國知識分子來說,究竟有沒有什麽中國人的概念或信仰可以取代其他宗教人類不朽觀念呢?
當然有的,據《左傳》記載,公元前549年——即孔子不過是兩歲大的孩子的時候——魯國的一個聰明人叔孫豹曾說過幾句名言,即所謂有三個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同時,他舉了一個例:“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沒,其言立。”這段話兩千五百年來一直是最常被援引的句子,而且一直有著重大的影響。這就是一般所謂的“三不朽”,我常常試譯為“三w”,即德(worth)、業(work)、言(words)的不朽。
三不朽論的影響和效果是深厚宏達而不可估計的,而且它本身就是“言”之不朽的最佳的證明。
公元1508年,偉大的哲學家王守仁(1528年逝世)的學生問他煉丹術究否可以延年益壽。他答說:“我們孔夫子的學派也有我們不朽的見解,例如孔夫子最嘉愛的弟子顏回三十二歲去世,但他今天仍然活著,你能相信嗎?”
我在寫這篇論文的時候,我的記憶使我回想到五十多年前,回想到安徽南部山中我第一次進入的那個鄉村學校。每天從高凳上,我可以看見北牆上懸掛的一幅長軸,上麵有公元八世紀時政治家和大書法家顏真卿寫的一段書劄的印本。當我初認草書時,我認出來這張書劄開頭引用的就是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論。五十年匆匆地過去了,但是我第一次發現這些不朽的話的深刻印象卻一直沒有毀滅。
這古老的三不朽論,兩千五百年來曾使許多的中國學者感到滿足。它已經取代了人類死後不朽的觀念,它賦與了中國士大夫以一種安全感,縱然死了,但是他個人的德能、功業、思想和語言卻在他死後將永垂不朽。
我們不必認為僅有偉大的德能、功業和教言才是不朽的。就我們現代人來說,我們應十分可能且合理的把這種古老的觀念重加闡釋,民主化或社會化。這樣,則所謂德也許才可以意味著我們所以為人的一切,才可以意味著我們所為的一切,才可以意味著我們所想的和所說的一切。這種學說可以得到一種現代的和科學的意義,就是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不論他怎樣的鄙陋低微而不足道,總都會留下一些東西,或善或惡,或好或壞。由於不隻是好的才能留下來,所以古語說得好:“遺臭萬年。”對於惡善賢愚不肖都可以貽人的影響的這種了解,而使我們對自己所以不朽的行為思想和言語道義,深深地懷有一種道義的責任感。舉凡我們的為人、行事和言談在這個世界上的某些地方,都會發生影響,而那種影響在別的地方又會發生另外的影響,如此而至於無窮的時間和空間。我們不能全然了解一切,但是一切都存在那裏,而至於無窮盡。
總之,就像貓狗會死一樣,個人也會死的,但是他卻依然存在所謂人類或社會的“大我”之中,而大我是不朽的。大我的繼續存在,成為無量數小我個人成功與失敗的永存紀念物。“人類的現狀固源於我們若祖若父的賢愚,但是我們終將扮演成何等角色,則須從我們未來的情勢去加以判斷。”
(《中國人思想中的不朽觀念》[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