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中學生的作文課(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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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他的長子**中被迫害致殘的鄧樸方也送到這裏。多麽壯實的兒子啊,現在卻隻能躺在**了。他替他翻身,背他到外麵去曬太陽。他將澡盆裏倒滿熱水,為兒子一把一把地搓澡。熱氣和著淚水一起模糊了老父的雙眼,水滴順著顫抖的手指輕輕滑落,父愛在指間輕輕地流淌,隱痛卻在他的心間陣陣發作。這時他撫著的不隻是兒子摔壞的脊梁,他摸到了國家民族的傷口,他心痛欲絕,老淚縱橫。我們剛剛站立不久的國家,我們正如日之升的黨,突然遭此攔腰一擊,其傷何重,元氣何存啊!後來鄧小平說,**是他一生最痛苦的時刻。痛苦也能產生靈感,偉人的痛苦是和國家的命運連在一起的。作家的靈感能產生一部作品,偉人的靈感卻可以產生一個時代。小平在這種痛苦的靈感中看到了曆史又到了一個拐彎處。我在院子裏漫步,在樓上樓下尋覓,覺得身前身後總有一雙憂鬱的眼睛。二樓的書櫥裏,至今還擺著小平同誌研讀過的《列寧全集》。樓前樓後的草坪,早已讓他踩出一道淺痕,每晚飯後他就這樣一圈一圈地踱步,他在思索,在等待。他戎馬一生,奔波一生,從未在一個地方閑處過一年以上。現在卻虎落平陽,閑踏青草,暗落淚花。如今沿著這一圈踩倒的草痕已經鋪了方磚,後人踏上小徑可以細細體味一位偉人落難時的心情。我輕輕踏著磚路行走,前麵總像有一個敦實的身影。“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貶臣無己身,唯有憂國心。當年屈原在汨羅江邊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現在,贛江邊又出現一顆痛苦的靈魂。

但上麵絕不會滿足於就讓小平在這座院子裏種菜、喂雞、散步,也不能讓他有太多的時間去遐想。按照當時的邏輯,“走資派”的改造,是重新到勞動中去還原。小平又被安排到住地附近的一個農機廠去勞動。開始,工廠想讓他去洗零件,活輕,但人老了,腿蹲不下去;想讓他去看圖紙,眼又花了太費神。這時小平自己提出去當鉗工,工廠不可理解。不想,幾天下來,老師傅伸出大拇指說:“想不到,你這活夠四級水平。”小平臉上靜靜的沒有任何表情。他的報國之心、他的治國水平,該是幾級水平呢?這時全國所有報紙上的大標題稱他是中國二號“走資派”(但是奇怪,**後查遍所有的黨內外文件,卻找不到任何一個對他處分的決定)。金戈鐵馬東流水,治國安邦付西風。現在他隻剩下了鉗工這個老手藝了。鉗工就是他16歲剛到法國勤工儉學時學的那個工種,時隔半個世紀,恍兮,惚兮,曆史竟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工廠照顧小平年邁,就在籬笆牆上開了一個口子,這樣他就可以抄近路上班,大約走20分鍾。當時決定撕開籬笆牆的人絕沒有想到,這一舉措竟為我們留下一件重要文物,現在這條路已被當地人稱為“小平小路”。工廠和住地之間有淺溝、農田,“小平小路”蜿蜒其間,青青的草叢中**出一條紅土飄帶。我從工廠圍牆(現已改成磚牆)的小門裏鑽出來,放眼這條小路,禁不住一陣激動。這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鄉間小路,我還是在兒時,就在這種路上摘酸棗、抓螞蚱,看著父輩們背著牛腰粗的柴草,腰彎如弓,在路上來去。路上走過牧歸的羊群,羊群**起塵土,模糊了天邊如血的夕陽。中國鄉間有多少條這樣的路啊。有三年時間,小平每天要在這條小路上走兩趟。他前後跟著兩個負監視之責的士兵,他不能隨便和士兵說話,而且也無法訴說自己的心曲。他低頭走路時隻有默想,想自己過去走的路,想以後將要走的路,他肚裏已經裝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他有許多許多的想法。他是與中國現代史、與中國共產黨史同步的人。五四運動爆發那年,他15歲就考入留法預備學校,中國共產黨成立的第二年,他就在法國加入少年共產黨。以後到蘇聯學習,回國領導百色起義,參加長征、太行抗日、淮海決戰,成立新中國,當總書記、副總理。黨和國家走過的每一步,都有他的腳印。但是他想走的路,並沒有能全部走成,相反,還因此而受打擊,被貶抑。他像一隻帶頭羊,有時剛想領群羊走一條捷徑,背後卻突然飛來一塊石頭,砸在後脖頸上,他一驚,隻好作罷,再低頭走老路。第一次是1933年,“左”傾的臨時中央搞軍事冒險主義,他說這不行,挨了一石頭,從省委宣傳部長任上一下被貶到邊區一個村裏去開荒。第二次是1962年,“大躍進”、公社化嚴重破壞了農村生產力,他說這不行,要讓群眾自己選擇生產方式,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結果又挨了一石頭,這次他倒沒有被貶職,隻是挨了批評,當然他的建議也沒有被接受。第三次就是**了,他不能同意林彪、江青一夥胡來,就被徹底貶了下來,貶到了江西老區,他第一次就曾被貶的地方,也是他當年開始長征的地方。曆史又轉了一個圈,他重新踏到了這塊紅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