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個謎,像河裏一把悠遊的水草竟夾藏一條白花花閃電,碰到會觸電,提醒我平凡人生裏總有意想不到的遭遇,而每一樁看似無關緊要的遭遇,可能藏有奇特的贈禮。
不妨從頭說起,由此回顧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鄉下為嬰兒命名之荒唐史,並佐證人的記憶會扭曲變形、自行修改成新的情節,所謂“真相”像空穀幽蘭,可遇不可求。我的名字有個“媜”字,完全違背那年代給女娃命名為“英、華、珍、雲、鳳……”的“菜市場法則”。我出道甚早,或有好奇者以為我少年得誌兼有不常見之名,必是詩香門第、祖蔭護身,才會幫孩子取個高深名字,開條終南快捷方式。
這個字怎麽來的?什麽意思?怎麽念?我到高中以後才一一解惑;它像個密碼,被揀選的人身上必然帶有胎記,即使刻意要忽略它,終究翻轉成核心標誌,無法更動這記號及其隱含的奧義。
我的名字是兩個姑媽取的。把時間撥回1961年,那時的台北街道百廢待興,從操著日語翻頁變成強力推行國語也不過十二年,孤舟飄搖的台灣,離掙脫貧困還有一大段路要走。那年,有個響亮口號:“經濟發展要資本,資本形成靠儲蓄。”為了建設想辦法吸收民間遊資,當局號召全民響應“三一儲蓄運動”——一人一天存一元,儲匯局因此推出“郵政一元儲金”。我直接推測鄉下鮮有人能共襄盛舉,尤其每年必淹水的我村、淹得較深的我家,一天也榨不出一塊閑錢。
那時,大姑媽與小姑媽兩姐妹離鄉打拚,在台北將軍牌家電公司當作業員。如果願意閉眼聆聽,必然聽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風中響著離鄉女孩含淚的歌聲。自中南部、東北部、東部鄉下的女孩大軍湧至台北尋覓工作機會,這群生於日據末期或戰後初期首批嬰兒潮女孩,大多未受教育或僅有小學能力,被要求一天也不能耽擱地去賺錢養家,她們必須在婚嫁成為“外姓人”之前回報原生家庭養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