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必讀經典(套裝全7冊)

“哇”字牌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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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麽,翻看著新聞參評稿,思維之車一下滑向感歎詞這個軌道。古文感歎用“兮”,劉邦“大風起兮雲飛揚”;用“噫”,範仲淹“噫!微斯人,吾誰與歸”;用“哉”,梁啟超“壯哉,我少年中國”。現代白話文用“啊”、用“呀”、用“哎”。古今文章不知讀了多少,不管“兮、噫、哉”還是“啊、呀、哎”都覺得很自然,說話人在流露真情。近年來在都市人的口語中,悄然出現了一個“哇”字。這個字很有意思,妙在它所表現的情感,不但有七分真情,還有三分假意。“哇!真好吃。”“哇!我好開心。”好吃、開心是真,但真感歎之外還有三分的自我表演與自我欣賞。

現在一些記者不喜寫消息喜寫通訊,因為消息太簡單不便發揮。寫通訊又專愛寫一種“哇”字牌通訊。一提筆就先“哇”一段感歎的話。你不把這十行八行,甚至幾段的“哇”語讀完,你真不知道這篇文字要說什麽。寫抗洪救災的稿子就先說:“在我們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曾出現過一個大禹……”要記一件事必先說:“曆史記下了這個時刻……”要是記一個人可能這樣開頭:“人和動物的區別在於……”總之它的模式是一定不提事情本身,而是用最大的語氣,從最遠處大大地“哇”一聲,然後才進入報道本身。毛澤東同誌在《反對黨八股》裏批評那種“一國際、二國內、三邊區、四本部”的報告模式。這種通訊是一曆史、二哲學、三文學、四才輪到新聞。每次評獎都能遇到這種扯旗唬人、泰山壓頂,近萬字的大通訊。為什麽非要從海外、天邊不厭其遠地扯起呢?據說是追求文章的氣魄、力度,高屋建瓴。但這實在不必。

新聞不是抒情詩,像李白一開篇就:“噫籲戲,危乎高哉!”不是論文,先擺論點;也不是小說,先設懸念或發議論,像《安娜·卡列尼娜》那個著名的開頭。新聞是信息傳播,要求直說,不能太長,不許繞圈子。所以這種所謂的氣魄、力度是借機自我表現。就如自負又浮淺的姑娘見了好景好物先“哇”一聲,其眼睛的餘光卻在掃著旁人:我的天姿、風度如何?這種通訊的作者開篇先“哇”一段時,也在偷眼看讀者的表情:“我的知識、才氣如何?”過去我當記者時與一位青年作家同桌吃飯。他問:“記者與作家有什麽不同?”我說:“你們是為自己的,我們是為他人的。”他大惑不解。我說:“比如碰到同一個題材,作家首先想,我能創作一篇好小說,得獎、成名。記者首先想,要將此事用最快的速度、最簡潔的手法告訴讀者。”文學作品力求有作者的個性,新聞作品則力避作者的影子,力求客觀。文學有我,新聞無我。任你才高如山,情熾如火,凡讀者不需,一毫而不贅。就是要這種目明如鏡,心靜如水。新聞又是曆史,後人隻看事實。作者的這些花腔、花絮不要說什麽經曆史的風雨,我們現在評稿,時隔不過數月,擺在桌上的“哇”段文字已做作得叫評委們如坐針氈了:好像在看大人表演兒歌,又像看小兒板著臉學大人朗誦。作者在場也會赧顏避席。司馬遷的《鴻門宴》一開頭就:“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地點、人物一下點出。毛澤東同誌著名的渡江新聞稿,開頭:“英勇的人民解放軍二十一日已有大約三十萬人渡過長江。”時間、地點、事件,一筆切入。這種文章時間愈久,愈見風骨。魏巍當年的朝鮮戰場通訊要是也這樣“哇”著寫,我們的戰士也就不可愛了。有一篇寫抗洪中省、地、縣三級領導在現場的通訊,第二節直取現場,寫人寫事讓人落淚。可惜開頭很長的一段“哇”文十分礙眼。這“礙”有二,一是在事實前插了一堆與事無關的壘塊,二是在事實與讀者間插進了一個作者的“我”。就像紅娘促成了張生與鶯鶯的幽會,自己卻又不走,非要站在中間插嘴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