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必讀經典(套裝全7冊)

一座小院和一條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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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偉人的鄧小平,一生不知住過多少宅院賓館,但唯有這座小院最珍貴,這是**中他突然被打倒、被管製時住的地方。作為偉人的鄧小平,一生轉戰南北,不知走過多少路,唯有這條小路最寶貴,這是他從中央總書記、國務院副總理任上突然被安排到一個縣裏當鉗工時,上班走的路。在小平同誌去世後兩個月,我有緣到江西新建縣拜謁這座小院和輕踏這條小路。

這是一座有六七百平方米的院子,原本是一所軍校校長的住宅,**中軍校停辦。1969年10月小平同誌在中南海被軟禁,三年之後和卓琳還有他的繼母又被轉到江西,三個平均年齡近70歲的老人守著這座孤樓小院。仿佛是一場夢,他從中南海的紅牆內,從總書記的高位上被甩到了這裏,開始過一個普通百姓的生活,不,比普通百姓還要低一等的生活。他沒有自由,要受監視,要被強製勞動。我以崇敬之心,輕輕地踏進院門。

現在單看這座院子,應該說是一處不錯的地方。樓前兩棵桂花樹簇擁著濃綠的枝葉,似有一層浮動的暗香。地上的草坪透出油油的新綠。人去樓空,二層的窗戶靜靜地垂著窗簾,儲存著一段珍貴的曆史。整個院子莊嚴肅穆,甚至還有幾分高貴。但是當我繞行到樓後時,心就不由一陣緊縮,隻見在青草秀木之間斜立著一個發黑的柴棚和一個破舊的雞窩,稍遠處還有一塊菜地,這一下子破壞了小院的秀麗與平靜,將軍樓也無法昂起它高貴的頭。小院的主人曾經是受到了一種怎樣的屈辱啊!

當時三個老人中,65歲的鄧小平成了唯一的壯勞力,因此劈柴燒火之類的粗活就落在他的身上。他曾經是指揮過淮海戰役的直接統帥啊,當年巨手一揮收敵六十五萬,接著又揮師過江,再收半壁河山。可是現在,他這雙手隻能在煙熏火燎的煤爐旁劈柴,隻能彎下腰去,到雞窩裏去撿那枚還微微發熱的雞蛋,到菜地裏去潑一瓢大糞,好收獲幾苗青菜,聊補菜金的不足。要知道,這時他早已停發工資,隻有少許生活費。就這樣,還得節餘一些捎給那一雙在鄉下插隊的小兒女。這不亞於韓信的**之辱,但是他忍住了。士可殺而不可辱,名重於命固然可貴,但仍然是為一己之名。士之明大義者,命與名外更有責,是以責為重,名為輕,命又次之。有責未盡時,命不可輕拋,名不敢虛求。司馬遷所謂:“恥辱者,勇之決也。”自古能擔大辱而成大事者是為真士,大智大勇,真情真理。人生有苦就有樂,有得意就有落魄。共產黨人既然自許隻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就能忍得人間所有的苦,受得世上所有的氣,共產黨從誕生那一天起就開始受擠壓、受煎熬。有時一個國家都難逃國恥,何況一個人呢?世事滄桑不由己,唯有靜觀待變時。

一年後,他的長子,**中被迫害致殘的鄧樸方也被送到這裏。多麽壯實的兒子啊,現在卻隻能躺在**了。他給兒子翻身,背兒子到外麵去曬太陽。他將澡盆裏倒滿熱水,為兒子一把一把地搓澡。熱氣和著淚水一起模糊了老父的雙眼,水滴順著顫抖的手指輕輕滑落,父愛在指間輕輕地流淌,隱痛卻在他的心間陣陣發作。這時他撫著的不隻是兒子摔壞的脊梁,他摸到了國家民族的傷口,他心痛欲絕,老淚縱橫。我們剛剛站立不久的國家,我們正如日中天的黨,突然遭此攔腰一擊,其傷何重,元氣何存啊!後來鄧小平說,**是他一生最痛苦的時期。痛苦也能產生靈感,偉人的痛苦是和國家的命運連在一起的。作家的靈感能產生一部作品,偉人的靈感卻可以產生一個時代。小平在這種痛苦的靈感中看到曆史又到了一個拐彎處。

我在院子裏漫步,在樓上樓下尋覓,覺得身前身後總有一雙憂鬱的眼睛。二樓的書櫥裏,至今還擺著小平同誌研讀過的《列寧全集》。樓前樓後的草坪,早已讓他踩出一道淺痕,每天晚飯後他就這樣一圈一圈地踱步,他在思索,在等待。他戎馬一生,奔波一生,從未在一個地方閑處過一年以上。現在卻虎落平陽,閑踏青草,暗落淚花。如今沿著這一圈踩倒的草痕已經鋪上了方磚,後人踏上小徑可以細細體味一位偉人落難時的心情。我輕輕踏著磚路行走,前麵總像有一個敦實的身影。“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貶臣無己身,唯有憂國心。當年屈原在汨羅江邊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現在,贛江邊又出現了一個痛苦的靈魂。

但上麵絕不會滿足於就讓小平在這座院子裏種菜、喂雞、散步,也不能讓他有太多的時間去遐想。按照當時的邏輯,“走資派”的改造,是重新到勞動中去還原。小平又被安排到住地附近的一個農機廠去勞動。開始,工廠想讓他去洗零件,活輕,但人老了,腿蹲不下去;想讓他去看圖紙,眼又花了太費力。這時小平自己提出去當鉗工,工廠不可理解。不想,幾天下來,老師傅伸出大拇指說:“想不到,你這活兒夠四級水平。”小平臉上靜靜的,沒有任何表情。他的報國之心,他的治國水平,該是幾級水平呢?這時全國所有報紙上的大標題稱他是中國二號“走資派”(但是奇怪,**後查遍所有的黨內外文件,卻找不到任何一個對他處分的決定)。金戈鐵馬東流水,治國安邦付西風,現在他隻剩下了鉗工這個老手藝了。鉗工就是他16歲剛到法國勤工儉學時學的那個工種,時隔半個世紀,恍兮,惚兮,曆史竟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

工廠照顧小平年邁,就在籬笆牆上開了一個口子,這樣他就可以抄近路上班,大約走二十分鍾。當時決定撕開籬笆牆的人絕沒有想到,這一舉措竟為我們留下一件重要文物,現在這條路已被當地人稱為“小平小路”。工廠和住地之間有淺溝、農田,“小平小路”蜿蜒其間,青青的草叢中**出一條紅土飄帶。我從工廠圍牆(現已改成磚牆)的小門裏鑽出來,放眼這條小路,禁不住一陣激動。這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鄉間小路,我在兒時,就在這種路上摘酸棗、抓螞蚱,看著父輩們背著牛腰粗的柴草,腰彎如弓,在路上來去。路上走過牧歸的羊群,羊群**起塵土,模糊了天邊如血的夕陽,中國鄉間有多少條這樣的路啊!有三年時間,小平每天要在這條小路上走兩趟。他前後跟著兩個負監視之責的士兵,他不能隨便和士兵說話,而且也無法訴說自己的心曲。他低頭走路時隻有默想,想自己過去走的路,想以後將要走的路。他肚裏已經裝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他有許多許多的想法。他是與中國現代史,與中國共產黨黨史同步的人。

“五四”運動爆發那年,他15歲就考入留法預備學校,中國共產黨成立的第二年,他就在法國加入少年共產黨。以後到蘇聯學習,回國領導百色起義,參加長征,太行抗日,淮海決戰,新中國成立,當總書記、副總理。黨和國家走過的每一步,都有他的腳印。但是他想走的路,並沒有能全部走成,相反,還因此而受打擊,被貶抑。他像一隻帶頭羊,有時剛想領群羊走一條捷徑,背後卻突然飛來一塊石頭,砸在後脖頸上。他一驚,隻好作罷,再低頭走老路。第一次是1933年,“左傾”的臨時中央搞軍事冒險主義,他說這不行,挨了一石頭,從省委宣傳部長任上一下被貶到蘇區一個村裏去開荒。第二次是1962年,大躍進、公社化嚴重破壞了農村生產力,他說要讓群眾自己選擇生產方式,還借用劉伯承的話說,“不管白貓黃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結果大抓階級鬥爭,大批“單幹風”“翻案風”,當然上麵也沒有接受他的建議。第三次就是**了,他不能同意林彪、江青一夥胡來,就被徹底貶了下來,貶到了江西老區,他第一次就曾被貶過的地方,也是他當年開始長征的地方。曆史又轉了一個圈,他又重新踏到了這塊紅土地上。

這裏地處郊縣,還算安靜。但是報紙、廣播還有串聯的人群不斷傳遞著全國的躁動。到處是大字報的海洋,到處在喊“砸爛黨委鬧革命”,在喊“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瘋了,全國都瘋了!這條路再走下去,國將不國,黨將不黨了啊。難道我們從江西蘇區走出去的路,從南到北長征萬裏,又從北到南鐵流千裏,現在卻要走向斷崖,走入死胡同了嗎?他在想著曆史開的這個玩笑。他在小路上走著,細細地捋著黨的“七大”“八大”“九大”,我們到底出了什麽問題?曾作為國家領導人,一位慣常思考大事的偉人,他的辦公桌沒有了,會議室沒有了,文件沒有了,用來思考和加工思想的機器全被打碎了,現在隻剩下這條他自己踩出來的小路。他每天循環往複地走在這條遠離京都的小路上,來時二十分鍾,去時還是二十分鍾。秋風乍起,衰草連天,田園將蕪,他一定想到了當年被發配到西伯利亞的列寧。海天寂寂,列寧在湖畔的那間草棚裏反複就俄國革命的理論問題做著痛苦的思考,寫成了《俄國社會民主黨人的任務》,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原理:“沒有革命的理論就不會有革命的運動。”那麽,我們現在正遵從著一個什麽樣的理論呢?他一定也想到了當年的毛澤東,也是在江西,毛澤東被“左傾”的黨中央排擠之後,靜心思考寫作了《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麽能夠存在?》。那是從這紅土地的石隙沙縫間汲取養分而成長起來的思想之苗啊。實踐出理論,但是實踐需要總結,需要拉開一定的距離進行觀察和反思。就像一個畫家揮筆作畫時,常常要退後兩步,重新審視一番,才能把握自己的作品一樣,革命家有時要離開運動的旋渦,才能看清自己事業的脈絡。他從15歲起就尋找社會主義,從法國到蘇聯,再到江西蘇區。直到後來掌了權,他又參與搞社會主義,搞合作化、大躍進、公社化。後來發生了“**”。現在離開了運動,他由領袖降成了平民,他突然問自己到底什麽是社會主義?中國需要什麽樣的社會主義?

整整有兩年多的時間,小平就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地思索,他腦子裏閃過一個題目,漸漸有了一個輪廓。就像毛澤東當年設計一個有中國特色的武裝鬥爭道路一樣,他在構思一個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思想種子的發芽破土,是在十年後黨的“十二大”上,他終於發出一聲振聾發聵的呼喊:“走自己的道路,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就是我們總結長期曆史經驗得出的基本結論。”偉人落難和常人受困是不一樣的。常人者急衣食之缺,號饑寒之苦;而偉人卻默窮興衰之理,暗運回天之力。所謂西伯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著《春秋》,屈原賦《騷》,孫子論《兵》,置己身於度外,擔國家於肩上,不名一文,甚至生死未卜,仍憂天下。整整三年時間,小平種他的菜,喂他的雞,在鄉間小路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歇。但是世紀的大潮在他的胸中風起雲湧,湍流激**,如長江在峽,如黃河在壺,正在覓一條出路,正要撞開一個口子。可是他的臉上靜靜的,一如這春風中的田園。隻有那雙眼睛透著憂鬱,透著明亮。

1971年秋季的一天,當他又這樣帶著沉重的思考步入車間,正準備搖動台鉗時,廠領導突然通知大家到禮堂去集合。軍代表宣布一份文件:林彪倉皇出逃,自我爆炸。全場都驚呆了,空氣像凝固了一樣。小平臉上沒有表情,隻是努力側起耳朵。軍代表破例請他坐到前麵來,下班時又允許他將文件借回家中。當晚,人們看到小院二樓上那間房裏的燈光一直亮到很晚。一年多後小平奉召回京,江西新建縣就永遠留下了這座靜靜的院子和這條紅土小路。而這之後中國又開始了新的長征,走出了一條改革開放、為全世界所震驚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