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一件小事。那日清晨,打開大門,看見整夜狂嘯的台風把盤踞兩戶二三樓雨簷的數萬朵焰紅九重葛與砂土同時烙滿我的門牆、玻璃窗。忽然,我被這樣的暴力撼動,一種接近毀滅的美感,一種冷酷的糾纏。頓時浮現“殘脂與餿墨”的意象,我想,就用這幾個字保留那幅景致,順便標示這本書的出版心情。
這是第十本散文集,大量記錄了台北盆地;或者應該說,記錄一個尚未根治漂泊宿疾的中年靈魂“我”在名為“台北”城市裏的見習生涯。這樣說的目的,為了畫蛇添足地指出收入這本書的故事,或多或少糅合虛構與紀實的成分。在散文裏,主述者“我”的敘述意誌一向被作者貫徹得很徹底,這本書不例外,但比諸往例,“我”顯然開始不規則地形變起來,時而換裝改調變成罹患憂慮雜症的老頭,時而是異想天開寫信給至聖先師的家庭主婦,時而規規矩矩地說一些浮世人情。
虛構與紀實,或許這就是台北給我的一貫印象,她常常真實到讓我覺得那是個龐大的虛構。在台北過日子,需要具備萍水相逢、當下即是的修養。譬如你剛喜歡上一家餐館,下次去已是柏青哥遊樂廣場;譬如剛記住一對新婚夫婦的電話,下次通話對方宣布已“分居中”;譬如剛打聽到朋友任職的公司,打電話去獲知“剛離職”。這一次與下一次的時間間隔有多久?對現代台北人而言,可能十秒,可能二十年。置身台北,我們必須開發的不是記憶能力,而是遺忘的速度。
也因此,在散文世界裏自行歸入抒情族裔的我,以流幻筆墨描述時常擦出虛幻冷煙的城市時,不免雙重逸走。我鮮少記錄可以與報紙、新聞相印證的流年大事,我迷戀的是長年處於基層的小市民生活圈,他們的一生跟改造社會的巨大力量沾不上關係,卻任勞任怨地活著,被決定著。每年清明節一定去掃墓、按時匯款給大陸親人、忍受塞車之苦上下班、煩惱的時候到行天宮抽簽、怪自己不會賺錢所以買不起房子或一天做三份工作為了房屋貸款。他們死的時候有法師或道士誦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