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三十年散文之路精裝典藏係列(全4冊)

記誦舊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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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國前,我們走在忠孝東路上,那天的陽光薄薄的,木棉花開得像一碗碗的油燈火焰,兩邊路旁的槭樹剛剛撐起濃蔭,有個人從對岸穿越馬路,正好站在木棉樹下,我看見他的腳旁起了一陣微風,吹散蒲公英的花球。這麽多年後,忽然收到你的短箋,首先浮起那一日,記憶中,我們的分別場景一直定格在火焰木棉、槭樹密雲以及那名陌生人腳旁的微風蒲公英上。甚至不記得後來我們上哪家館子點了什麽佳肴,也忘記一路上你說過什麽話。現在明白了,當時我把你以及預知分別後的思念像延陵季子掛劍一樣,懸掛在忠孝東路的木棉、槭樹上;也許是個怯懦去直接負荷情感重擔的人,所以必須借助花枝樹臂幫我撐腰。這些年來,我們幾乎音信全無,過了濃豔年紀,總向往清淡自然的情誼,不通訊並不代表已從對方的記憶消失,反而意味著已在對方的記憶安頓,無須通過口耳聯係感情。我偶爾會經過忠孝東路,想到自己置身於昔時眼中的街景,心裏會浮起被安慰的感覺,仿佛你正站在路旁看我。我想,這份慰藉是木棉、槭樹反哺給我的,昔時我把思情托付在它們身上,現在它們反過來安慰我。雖然我與你長年不見,然而在這一截短短的街景中,一直存在著一股奇妙的聯係,在樹與樹間、我與你間、過往與現時之間,這股聯係,就是記憶的不斷再生,不管木棉有沒有燃起油燈火焰,就算是隆冬,經過那裏都能感受溫熱,我靠著這些與你進行無聲的對話。

發現所有的樹因捷運工程而消失那天,我像回家看到屋子被查封、家當衣物被扔得滿地的人般,愣在街頭。寫這封信的目的,隻想告訴你,我已把我們的奇妙聯係從街頭實景轉移到文字虛景上來,我再也不敢恣意信任這個城市的街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