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三十年散文之路精裝典藏係列(全4冊)

當年舊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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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時節,那棵木棉還在,殘花被行人的腳步分屍了,仍看得出烈士顏色;過陣子,莢果會爆,棉絮撒成一道淡霧。她歡喜這樹,兼蓄壯烈與婉柔,壯的時候轟轟烈烈摔成一個死字,柔起來清清淡淡,好似無話可說。

要不是木棉還在,說不定認不出這街口。二十年前同樣地點,棉被店、修理機車的霸了兩旁,巷口一對老兵夫婦賣擔仔麵。附近常年飄著一股破落味兒,麇集一群老人、離鄉少年或流浪漢,隻有二樓靠馬路那間房間繁殖青春氣息。她與他租屋同居,十九歲,像兩個初次夜獵的酋長之子,手中各擒一把火焰,腰係短刀。

他們很窮,五坪大房間就兩張桌椅、塑膠衣櫥、單人床及一把插電式水壺。他說總有一天會有五十坪帶前後院,種二十棵木棉,既然你們女人喜歡!什麽“你們”?你要娶幾個老婆,說!她掐他脖子咬他肩頭,嗚嗚哭了起來,受不得一點委屈。她以為愛就是完完整整獨霸,像胃部裏一顆不敲殼的核桃,用一輩子消化。

寒冬早晨,她用電壺壺嘴冒出的熱氣溶化凝固的奶油,一小匙一小匙抹六片土司,做早餐給他吃,窮得很滿足。她甚至想,一棵木棉的棉絮夠不夠縫兩個枕頭?然而她總覺得不安,有一回吃水煮花生,她說比賽誰記得多電話號碼,背一個取一粒,他全說了,她全記住,用來追查無法掌握行蹤的每個晚上。

那麽,應該是木棉花墜的時節,爭吵之後,她說:讓我做一件事,他答應。她騎坐在他身上,捏一片雙刃剃刀,盛一碗水,專神地替他刮胡,胡楂在碗中或沉或浮,少了什麽,她知道隻要垂直使力,那碗清水會變成紅色聖液。她煞手,催他出門,她知道初戀就這麽毀了。

如今變成新興商業街,木棉矮了。她憶起二十年前的舊情,仿佛三十九歲母親偷看十九歲女兒的日記,分辨不出那嘴角的笑意是寬恕,還是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