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三十年散文之路精裝典藏係列(全4冊)

拖鞋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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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出來的時候,小朋友上學,媽媽們牽著菜籃往市場走。狹仄的巷弄滾過一波乳脂味,那是孩童口中哈出的風;迎麵幾個拄杖老人爬山歸返,砍了幾枝帶露粉櫻,顫巍巍地晃著零碎的紅影,叉枝上順便掛一副燒餅油條。老人們杵著不動,讓孩童喧嘩穿過。陽光正好沾住櫻花上的水露,閃出光芒,像一隻惺忪的眼睛,邪邪地看世界一眼。

她拉開窗簾,瞧見捧櫻老人拐入小弄,又站著與鄰人閑聊,無非是幾句哼哼哈哈街坊芝麻話,她完整地看到那枝垂櫻從老人肩頭探出,仿佛穴眠數百年的古代仕女被踏山者攔腰抱走。她知道此刻她醒了,朝這陌生世界某個掀簾偷窺的女人緩緩抬頭,她有些恍惚,像看見一把水底撈起的枯骨,濕淋淋地向她吐露駝紅的遺言。

難得出太陽,光影一綹綹地吹進室內,停在泛潮的白色地磚上,她看見卷曲的枯發沾黏地板,日子也曾粉身碎骨罷。梳妝鏡蒙了一層薄塵,不客氣地數落她的病容,一隻印花玻璃杯剩幾口鮮奶,恨恨地站在梳妝台上幹成蠟黃。她的手拂過鏡麵,看清自己了,腐敗的青春,她竟然笑了起來。

她不記得這陣子怎麽過的,隻記得窩在**聽雨水,天花板潮夠了開始滲水,涎出一條小河彎彎,猥褻的,好像被斬首的人口中流出的憎恨。她一直盯著,不發表意見,看久了也很親切。

那一天也下雨,他提著兩瓶鮮奶探她的病,拉出梳妝椅大巴叉坐著點一根煙,清了清嗓門說:“怪潮的,怎不叫你房東修一修天花板!”她坐在**抱著大棉被,瞧那麵霧鏡冒煙,繞著一個男人的後腦勺,那條水痕一寸寸往下抽長,她倒覺得這幅景象可以印成畫片,裱框掛起來。荒涼,也可以很優哉地變成風景。

“好點沒?”他問,口氣是不冷不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