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三十年散文之路精裝典藏係列(全4冊)

野蔓之誓

字體:16+-

蒲葵園子裏,蒼蔥蘢鬱,雖沒有參天之勢,卻有古木之歎。尤其黃昏的時候,隔著一條馬路看傅園,那真是一座孤寂的叢林,時間與空間一起泛鏽了的那種。

園子裏希臘式的神廟建築,除了青苔,還惦記著在廟頂織翠,蟲蟻還辛勤於石柱雕畫之外,鬆鼠的穿梭,風雨的嬉鬧都是偶一為之,那麽,這就是寂寞了。雖然每天鐵柵門一開,總有許多好晨跑的市民來此體操、閱報、吃一掛的燒餅油條,或者耽溺於戀的男子女子於樹間柱後階前,談情親吻以及其他,但是,這些熱鬧愈沸騰,傅園的孤寂愈深,時間空間都鹽蝕成一種我所喜愛的遺忘感覺。

我時常在園子裏閑走,一個人探索。經過**的地界時不聞不問,錯身於童嬉婦斥的聲浪時也不涉足,我把時間與空間遺棄。

發現一個深邃幽靜的世界。

每一棵樹都是古齡。某一座蒼勁糾結的薄葉樹(啊!原諒我不識它的名!)在纏合幾生幾代的壯幹粗枝之後已自我完成樹的家譜,那是閑花雜草不容置喙的體係,因此,這座山澗巉岩似的樹倒不像從泥土裏迸生的,反令我覺得它在大地未能孕育的年少時即已存有,這園子剩餘的空地草茵乃是它的留情。

我一直認為葉子是樹的語言:鬆木善於針砭,相思則一樹的夢句,愛自言自語。那麽,我說這古樹的薄葉乃哲人語,簡且深。其實,生命到了這種程度,說什麽都是多餘,所以更多時候,樹是無言。隻有癡心的人才去拾葉想參一參大化,或者被派到傅園來掃落葉的工友一邊掃一邊嘀咕,嘀咕季節以及風大,我想,這都是人的不堪。

然後,我發現所謂的情人樹。

原來樹族之中也有愛欲生死的。這不知道是造物者偶來一筆的試探,還是植樹的人存心玩笑?將兩棵不同生態、姿勢、習慣的樹苗植在一起,看看到底誰榮誰枯!植樹的人如果看到這兩株大樹在時光中相吸相吮,相護相守,融為一體的合抱之姿,一定會自慚形穢。人類喜歡在花樹草石鳥獸身上投射自己的影子,而當這些東西果真擬人化了,總是比人類更純粹——這大約是蒼蒼者天無所不用心之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