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三十年散文之路精裝典藏係列(全4冊)

月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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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然開始了長年的迷途,生之命題封鎖我、觥籌交錯的知識酒杯灌醉我、愛與欲的邏輯困惑我、生活的樁木打擊我……,我來到這裏,與你對坐,你是否願意提示我,哪裏是黎明的東方?

我習慣坐在這個位置,傅斯年校長墓碑的前麵,正對著一座聳高入雲的石碑。碑呈四麵錐形,其絕頂之處正好匯聚成尖形,猶如拔地的箭,欲射入天的心髒。

碑的四麵分別麵對著四種地界。其正前方,乃傅校長之墓,一種死的圖騰、壯誌未酬的悲慨,以及空鎖身名、冷藏汗青的寂寞。對“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的精神”這句話而言,黑格爾或者傅斯年都隻是符號。

碑之後,是蔥蘢的蒼林;綠的懸崖、杜鵑花的波浪以及鬆鼠的洞、風的宿處、落實的地窖,那麽,當中這一座噴泉就顯得浪漫極了!

水聲續續,有一種低眠的魅力。水不大,也不很清澈,因為常年浸著一大匹樹影的綠。落葉如浮舟,閑泊於池緣,偶有無名橙果驚地投池,浮舟才出航,一與陽光觸礁,便激出白光,射得我的眼睛虛虛實實,產生視覺暫留的幻象,而通常這個時候,我的心情出現古希臘式的遊興,想化身為文學的大鵬,衝破雲天,遨遊於莎士比亞之前。我夢著夢。

碑的右界,屬女一宿舍的城郭,這是愛情的初灘,可征服的荒岸。因而夜晚一到,騎著單車的男子便恭恭敬敬等在門前樹後,等你走過,便趨前說:“麻煩你幫我叫×××室×××,好嗎?謝謝!”才提步,又有人央你代傳,我們都說那數步之路最難通過,好不容易走到門口,已經數約在身,任重道遠了。等你一樓二樓三樓四樓挨門去喚那女子:“某某某,外找。”喚到最後一個,才知道糟了!隻記得門號,卻忘了那待喚的女子姓名,敲了門,愣在那兒,寢室內六名女子睜睜看你,你這健忘的媒人揣著一頭紅線卻不知要結在何人心上?便問:“啊!對不起!有人找你們其中的一位,但是我忘了姓名?請你們一一報名來,也許我還能記得。”最糟的是,這樣仍然記不起蛛絲馬跡,世間女子的姓名大多雷同,此乃大化之意,非我之罪。我隻得另想法子撮合撮合,以免門口之人苦苦久等,我便說那人身高何許、著何色衣、佩戴何種眼鏡、發式鬢角何款、聲音舉止如何……不待說完,便有人莞爾一笑,起身披衣,說“是我!”,這樁鴛鴦譜便點到為止。至於那二人往後的行路難、怨嗟苦,乃二人自擔當,月下之媒也隻能袖手旁觀。啊!我的確有些低迷了,門禁之外,七裏香的空氣,油加利樹的號音,以及一方不鑿的座石,情感就可以攤卷,夜有多長流星便有多長。我每每看見一對儷影,便故意錯路,不要去驚起,卻也為之竊喜。繆思如絮,便這樣我自己低迷了。竟也想向人多處走去,去認得我未謀麵的那人,我終於驚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