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紅

一襲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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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是個初春,空氣中回旋著豐饒的香氣,但是有一種看不到的謹慎。站在窗口前,冷冽的氣流撲麵而過,直直貫穿堂廊,自前廳窗戶出去;往左移一步,溫度似乎變暖,早粥的虛煙與魚幹的鹽巴味混雜成熏人的氣流,其實早膳已經用過了,飯桌、板凳也擦拭幹淨,但是那口裝粥的大鋁鍋仍在呼吸,吐露不為人知的煩惱。然後,躡手躡腳再往左移步,從珠簾縫隙散出一股濃香,女人的胭脂粉與花露水,哼著小曲似的,在空氣中兀自舞動。母親從衣櫥提出兩件同色衣服,擱在**,我聞到樟腦丸的嗆味,像一群關了很久的小鬼,紛紛出籠嗬我的癢。

不準這個,不準那個,梳辮子好呢還是紮馬尾?外婆家左邊的,是二堂舅,瘦瘦的,你看到就要叫二舅;右邊是大堂舅,比較胖;後邊有三戶,水井旁是大伯公,靠路邊是……竹籬旁是……進阿祖的房內不可以亂拿東西吃;要是忘了人,你就說我是某某的女兒,借問怎麽稱呼你?

我不斷複誦這一頁口述地理與人物誌,把族人的特征、稱謂擺到正確位置,動也不動。多少年後,我想起五歲腦海中的這一頁,才了解它像一本童話故事書般不切實際,媽媽忘了交代時間與空間的立體變化,譬如說,胖的大舅可能變瘦了,而瘦的二舅出海打漁了。他們根本不會守規矩乖乖待在家裏讓我指認,他們圍在大稻埕,而我隻能看到衣服上倒數第二顆紐扣,或是他們手上抱著的幼兒的小屁股。

善縫紉的母親有一件毛料大衣,長度過膝,黑底紅花,好像半夜從地底冒出的新鮮小番茄。現在,我穿著同色的小背心跟媽媽走路。她的大衣短至臀位,下半截變成我身上的背心。那串紅色閃著寶石般光芒的項鏈圈著她的脖子,珍珠項鏈則在我項上,剛剛坐客運車時,我一直用指頭捏它,滾它,媽媽說小心別扯斷了,這是唯一的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