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盆地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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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後,如果我還能站在陽明山某棵樹下俯瞰台北燈海,我的心會像一隻篾盤讓記憶之蠶吐著銀絲,還是保有完整的孤寂?會對星空傾訴我與台北從少年到老年的結伴故事?抑或沉默,像垂朽的古跡兀自被夜露潮濕?

一代誕生,從上一代手中盜走繁華之鑰,暗示他們退席。那年老的捋須拄杖,勉強打直脊骨也過不了年壯者的肩頭,他們會叨叨絮絮數算半壁江山的來曆,像怒風中的芒草教訓鮮豔玫瑰。

多麽可怖的想象,有一天我也會佝僂著背在台北市街中迷路,擦身而過的年輕人聽不懂我所說的地名,就像年輕時的我過了很久才知道瑠公圳一樣。他們不會尊敬我,因為任職過的響叮當的公司不是轉手易名就是關門大吉。我唯一有用的地方,就是當他們需要史料而我記得還算清楚時。

那一天上班途中,幾輛砂石車與預拌混凝土車呼嘯而過,開往附近幾處工地。然後我看到重機械怪物正在拆除一棟舊式民宅,大門上還貼著春聯。我喜歡看拆房子與打鋼樁的過程,夾纏傷感與憧憬的詭異情懷令我迷戀。馬路邊,七個人目不轉睛注視鐵球擊破薄牆,露出紅磚與枯瘦的鐵條的情景,灰煙蒙上我,吞噬剛擦的香水。那七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不約而同雙手環抱胸前,趿拖鞋,看來是世居本地趕早來目睹拆屋的。工頭揮手叫我們離遠些,這一退就入芒草叢了。“啊——”有人發出不知何意的聲音。另一個告訴我,從前它是附近最大的雜貨鋪,從小大家都吃它賣的鹽巴。

第二天,有人仍杵在原地,抽煙,看卡車裝運廢石。

時光在人的身上釀造青春靈泉,飲光後,留一口空壇,讓人諦聽自己“啊——”的回音。

一九九二年五月 中時·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