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開始傾斜,一大匹餘光在東區上空遊移,抬頭望,像一件有汗餿味的男用水洗絲襯衫被誰扔在那兒,站在十字街口的我看來像一隻暈在袖口、尚未被揉死的蟲子。這城市正在大手術,剖腹挖腸似的,一陣塵風撲來,路邊行人幹咳或咒罵,我習慣以暫停呼吸抵抗塵埃及所有類似塵埃之事,像不打算交代遺言的蟲。
馴服的市民過街了,我仍在原處與心中的三種聲音談判——我們總是花費大量時間做選擇,卻在付諸實踐時發現一切太遲。第一種聲音要我回家;第二種聲音是堅持回辦公室處理公事;第三種聲音像狗尾草撩撥水麵:去看螢火蟲。
於是一麵過街一麵在心裏與你說話。自從你遷居遠郊,多次邀我去散心,邀了六年沒去成,倒顯出我的薄幸了。其實,擱在心裏不敢動,偶爾在浮生瞬間,拿出來吹吹灰、曬曬流光,又收疊起來。你我雖然不熟,但第一眼就知道是個近性的,不需用世俗網袋裝起來掛在客廳,能夠情投意合的人事並不多,我接著便謹慎地不讓它沾染塵埃。
我把你以及你落宿的深山野村存放在自己的記憶倉庫,如同無法占領大人世界的孩童到曠野挖一個土穴寄放他的秘密。漸漸,我才理解倉庫裏收藏的都是即將在世間消逝的,譬如詩,譬如幹淨的人品,譬如一座早已凋零的鄉村,譬如早春潺潺的流水與顫抖的薔薇……我依賴它們找到活著的路標,並且放縱它們相互滲透、延展,激迸出藍光般的意義與美的焰火,許多個我居住在這個燦爛世界裏,她們或為稚童、或亭立之年、或超過了我此時形貌的垂暮年紀,不管肉身終止於何年何月,都不妨礙具足的一生;她們或依農耕時代的習慣洗一把青蔬、或竹窗下挑字喂哺流浪的雁鴨、或在黑夜獨行,沿著兩道流金草叢奔跑,以為螢火蟲要帶她到比家更重要的地方……你所描述的幽靜山景,初夏之夜布滿山穀的流螢,從簡單的言說忽然變成有脈搏的文字直接落入我的記憶倉庫,活起來,占據了時空,與那個在鄉間小路追趕流螢、以為它們是渴世的星子的稚童疊印,成全了她的快樂,加重她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