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盆地

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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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忘了再確認香港到台北的機位,使得從上海飛香港的我在轉機處被告知機位已取消,“那我怎麽辦?”多愚蠢的問題,對方說等候補吧,一小時後才能確定。換言之,如果沒補上,我隻有兩條路,等最後一班或打地鋪。

離起飛時間還有九十分鍾,我開始閱讀自己的證件簿,一本護照、台胞證及過期的港簽,上頭的照片都不一樣,像三個人。

旁邊一群人嘰嘰喳喳,回台北的,轉北京的,真像貨物,差別的是回鄉或返鄉。那位老先生七十過五了吧,瘦得像眷村的違章建築,著黑西裝,戴一頂古物級的黑色瓜子帽,帽圈上豎了根牙簽,挺別致的。他看來久病初愈,養足一口氣、存夠一筆錢要回去探親,他的臉像揉皺的舊報紙,框著寬邊厚片眼鏡,沒表情了;擒煙的手指抖得很厲害,煙灰存不住,叨叨絮絮落在西裝上。這麽個人簡直像舊書攤後頭倉庫滑出來的一張當票,要去贖回什麽似的。陪他的胖男人也上年紀了,大概是朋友,此時正在櫃台為候補機位嚷嚷。老先生一句話打三個結跟旁人抱怨,鄉音濃,我根本聽不來,倒是從搭話者的回答摸出幾片意思:今天從台北飛來,原該轉機飛大陸的,忘了帶台胞證給攔下了。胖男人交涉無功,在他麵前一徑告罪:“都怪我笨好不好,咱們先回台北,再來麽!”老先生不搭腔,像個執拗的孩子,椅子邊四條三五煙、兩盒月餅,他低頭悶悶地看,胖男人隻差沒跪下磕頭。我心想,萬一我補上而他倆沒補上回台北的機位,就讓他先吧,這麽個深夜,總不能叫一個老人家兩邊靠不了岸。

幸虧全補上,椅子尚未坐熱,中正機場到了;一下機,胖男人同時與我打電話,居然都是:“回到家了!”

一九九二年九月 中時·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