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盆地

廢園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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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正要離家的女人

她背著旅行袋往外走時,我正要修剪一盆榆錢樹。雜亂的枝丫啷啷當當吊了細瑣枯葉,像一具出土骨骸黏著大把古幣;一張蜘蛛網織得頗雅致,手藝不錯的樣子,我蹲著,端詳好一會兒了,不太確定要不要剪掉榆枝,那會破壞懸吊在榆枝與竹幹之間的蛛網,我仰首欣賞網絡,推測那隻蜘蛛到底從哪裏開始織起?如何在空中保持自身平衡?並且準確地織出想要的圖樣?正因為這麽無聊地覷著蜘網漫想,我無須更換姿勢即看到那隻有著鮮黃印花的旅行袋被扔出來,幾聲狗吠中,她倏然出現。

榆錢樹本來擺在客廳的,方型陶盆上還清清楚楚燒了“壽”字。我不算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壽”這個字很難引起我的好感,總覺得像人體解剖圖上那坨彎彎曲曲的肥腸,太接近柴米油鹽了。不過,對無關緊要的東西我通常不太在意,有時無所謂到了怯弱的地步。榆樹長得俊不俊,跟花盆上有沒有“壽”字一點關係也沒有。在兩珠魚眼燈潑影似的光影下,榆樹看起來像書香門第剛娶進門的少奶奶。我想,那是它短暫的歡愉,接下來——所有的華美故事一旦出現“接下來”三個字,通常意味著至少有一名罪魁禍首必須被熱烈描述。然而,在生活中,我十分厭棄采用這種技巧去陳述所謂的罪魁禍首,照我看來,如果每件事情都要揪出禍害者,這世間豈不成了罪犯樂園。我的結論通常像一個打了冗長哈欠的法官會說的:“應該是……誰都沒錯吧!”清清淡淡的,談笑間灰飛煙滅,各自回家睡覺。這就是那棵榆樹必須躺在竹叢下的理由,一切歸於宿命。

天空忽然轉陰,沒什麽理由;就像我擒著尖嘴花剪無目標地逗弄花木一樣,問不出從一株待修的榆樹盆景轉而齧掉柵欄上房地產公司係的“溫馨小築,歡迎參觀”旗繩,又溜到隔壁家院子瞪著那棵高聳的玉蘭樹發愣到底基於什麽樣的誘引?真是一個漫無目的、思維隨時跳躍的無聊人哪!不過,當我站在花台邊,踮起腳尖想要修葺一枝被風吹折的玉蘭枝時,記憶像熒幕上顯現般清楚;這棵原本養在塑料盆內麵臨枯萎宿命的玉蘭樹,後來被我拋棄,又被富同情心的鄰人撿了,去盆後移植入土,也不知得了什麽造化,居然大大方方改頭換麵。我想再也不可能用什麽花盆拘它了,它的葉片大到可以摑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