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里的烟火人间

韩愈: 匹夫而为百世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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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官,就要恪尽职守;

为师,就要以身作则。

如果要评选“唐朝最知名学术团体”,当之无愧的第一名肯定是韩门弟子。

韩愈带着学生们写诗、作文、开研讨会,在专家不愿教的环境下,硬生生带着一群普通人在中国历史上占据了重要的地位,也给我们留下了无数的“朗读并背诵全文”。

学生时代的惨痛记忆,让韩愈的形象比母夜叉好不了多少,但除了日常的学术研究,韩愈和他的弟子们还做了一件大事,就是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古文运动,开了宋明儒学的先河。

如果把宋明以来的儒学比作一条长河,范仲淹、三苏、朱熹、王阳明、曾国藩都是壮丽的瀑布,那韩愈及其韩门弟子就是青藏高原上的一眼泉水。这里的一汪小小清泉,历经翻山越岭的艰难跋涉,最终形成一往无前的浩**之势。从这个角度来说,后来的莘莘学子都得叫韩愈一声“老师”,而这一声“老师”,韩愈当之无愧。

公元796年,二十九岁的韩愈出任宣武节度使观察推官。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韩愈眉头皱成一团,思考着自己的受教育之路。他十分清楚当前的学校是什么德行:老师只想着打听学生的家庭背景,学生只想着刷视频、玩游戏混日子,学校的教学理念严重落后……如果这样能培养出祖国的花朵,真是见了鬼了。于是,他决定按照自己的教学模式培养一批学生。

当时的唐朝学术界有一种不好的风气,就是所有人都在追求骈文的华丽文字堆砌,导致写出来的文章空洞无物:“我们要做到三个要、五个更加……”韩愈看到这些流水文章气得肝疼,拿出贾谊的《过秦论》告诉他们:“这样的古文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们的理想是文以载道。”

此后多年,韩愈逐渐挑选了一批学生,张籍、贾岛、孟郊、李贺、李翱、皇甫湜,每个都是刻苦用功的学子,也是人品纯良的好公民。更重要的是,他们都认同韩愈老师的教学方针:放弃人人都在做的流水账,力求在诗文中表达自己的思想和观点。

我们知道,一个老师的成绩是否出色,跟生源有很大的关系,可韩愈老师招的学生却五花八门,生源十分复杂。

孟郊,是个半生蹉跎的老男人。公元792年,四十二岁的孟郊认识了比他小十七岁的韩愈。同样的颠沛流离,同样的苦中奋进,让韩愈对孟郊的遭遇感同身受。第二天,他就把孟郊议论时事的诗文转发,并且手动点赞。从此以后,孟郊声名鹊起,成功挤进一流诗人的圈子。

贾岛,处女座的强迫症患者。他写诗很刻苦,有时候强迫症犯了,为了一个字就得琢磨半天。连他自己都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有一天,贾岛作了一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第二天,他骑着毛驴在长安城中转悠,脑中却在想到底用“推”字好,还是用“敲”字好,一不小心,驴脑袋就撞到了韩愈的马车上。泥腿子冲撞了韩大人的车驾,吓得他赶紧把实情向韩大人禀报,希望看在都是文化人的份儿上,得到韩大人的原谅。

听了贾岛的话,韩愈也很感兴趣,琢磨片刻,他觉得还是“敲”字比较好,显得有礼貌。也许是因为爱惜贾岛的才气,贾岛不仅没受罚,还跟韩愈拉上了关系。

孟郊和贾岛都是苦命人,本来没有千古留名的机会。但韩愈并没有嫌弃他们,反而尽力照顾他们的生活,指导他们的学业,最终让他们都能在各自的事业上做出成就。

有教无类,说的就是韩愈这样的老师吧。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学术水平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有师德。

公元807年,李贺带着新鲜出炉的《雁门太守行》跑到洛阳找韩愈求推荐。操劳一天的韩老师正准备洗洗睡,随手翻开这首诗,一看就惊呆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骨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见到这个十七岁的天才少年,韩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考进士吧,你一定能行。”

两年后,李贺背负着巨大的希望走进考场,却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不是李贺的才华不高,而是太高了,高到让所有人嫉妒。为了挤掉竞争对手,考生们就去告黑状,说李贺父亲的名字叫“晋肃”,与进士是谐音,应该避讳进士科考试。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韩愈一听就怒了。他写下一篇《讳辩》为学生撑腰,也在向那些心思恶毒的人宣战。

然而世事无情,韩愈的宣战注定不会有结果。他能做的无非是在李贺无助的时候,拼尽全力帮他。成不成看天意,做不做看自己,唯有不辜负老师的身份,如此而已。

作为韩愈的学生,张籍却是杜甫的脑残粉。他到底有多脑残?张籍把杜甫的名诗全部抄写在纸上,然后放在干净的盘子里烧掉,再把烧完的纸灰庄重地放入一个罐子里,每天早上蘸着蜂蜜吃三勺——他觉得吃掉杜甫的诗,就能写出和杜甫一样的句子。粉丝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真够脑残的。

自己的学生崇拜别人,如果是一般的老师,大概会酸溜溜地说:“哎呀,你翅膀硬了,我教不了你了,你另请高明吧。”可韩愈老师没这么小家子气,他反而鼓励学生多学别人的长处,只要不忘记自己的教诲就好。

真正的老师,不会有狭隘的门户之见,只要你能展翅高飞,他就会露出欣慰的笑容,站在原地看你海阔天空。

张籍一辈子都尊敬自己的老师,哪怕韩愈早已把他当作朋友,他也非要以对待老师的礼节来对待韩愈。

作为一个学术门派,宣传工作是不能缺少的。李翱、皇甫湜的诗文跟其他师兄弟比起来,实在没法看,于是他们就选择了另一条路:号召大家都来学韩愈老师。李翱逢人就宣传自己的老师做人好、写诗好、境界高,最重要的是,古文运动的思路太对了,最后还要再加一句“大家一起来学习啊”。

皇甫湜也一样,一辈子都在宣传老师的古文思想,临终时还写了一篇《谕业》,把毕生功力都写进这篇文章里,告诉大家文学创作的基本原理和经验。

生命不息,宣传不止。可以这么说,如果“韩门”没有这两位宣传部部长,也不会有后来的辉煌成就,甚至古文运动也可能没有后来那么大的影响力。拿着这两位学生策划的宣传文案,天不怕地不怕的韩愈也不好意思了:“我有这么好吗?你们把我都搞得不好意思了。”

曹丕在《典论》中说:“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原因就在于文章的字句、修饰都是皮毛,凝练的思想和观点才是永恒的刚需。经过六朝隋唐的浮夸文风,返璞归真的写作风格由韩愈发起,再由李翱、皇甫湜举起大喇叭宣传,最终汇入唐宋变革的洪流,在宋朝结出了盛夏的果实。

公元821年,成德节度使田弘正被杀。都知兵马使王庭凑代理节度使的职位,给朝廷写了封信,请求转正上岗。河朔三镇就像帝国版图上的牛皮癣,扒不下来,也治不好,朝廷早已放弃了治疗,只要不造反就行。既然王庭凑想转正,就只能把任命书给他。那谁去送这封任命书呢?想来想去,这个光荣的任务就落在了兵部侍郎韩愈的身上。

第二年,韩愈离开繁华的长安,走向了烽火狼烟的河北。唐穆宗站在含元殿前,看着韩愈孤独萧索的背影有些心疼,赶紧追加一封圣旨:“到成德后别急着进城,先观察一下情况再说。你的级别挺高,抚恤费挺贵的。”

“我去……”骂了一句娘,韩愈一刻都没有停留,昂首挺胸地进城,庄重威严地宣示朝廷诏书,毫发未伤地回到长安。别人闯敌营是靠刀枪棍棒和军队,韩愈闯敌营靠的是一身正气。在他看来,出使成德是国家的公事,岂能因为贪生怕死而畏缩不前?

做官,就要恪尽职守;为师,就要以身作则。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下属和学生做到?

公元1092年,苏轼收到一封远方来信。原来是潮州知州王涤要重修韩愈庙,于是就请“资深韩粉”苏轼撰写碑文。苏轼撸起袖子就开写: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

苏轼称韩愈为“百世师”,其实也可以用四个字说清楚:人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