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個故鄉。人人的故鄉都有個月亮。人人都愛自己的故鄉的月亮。事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但是,如果隻有孤零零一個月亮,未免顯得有點兒孤單。因此,在中國古代詩文中,月亮總有什麽東西當陪襯,最多的是山和水,什麽“山高月小”“三潭印月”,等等,不可勝數。
我的故鄉是在山東西北部大平原上。我小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山,也不知山為何物。我曾幻想,山大概是一個圓而粗的柱子吧,頂天立地,好不威風。以後到了濟南,才見到山,恍然大悟:山原來是這個樣子呀!因此,我在故鄉裏望月,從來不同山聯係。像蘇東坡說的“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完全是我無法想象的。
至於水,我的故鄉小村卻大大地有。幾個大葦坑占了小村麵積一多半。在我這個小孩子眼中,雖不能像洞庭湖“八月湖水平”那樣有氣派,但也頗有一點兒煙波浩渺之勢。到了夏天,黃昏以後,我在坑邊的場院裏躺在地上,數天上的星星。有時候在古柳下麵點起篝火,然後上樹一搖,成群的知了飛落下來,比白天用嚼爛的麥粒去粘要容易得多。我天天晚上樂此不疲,天天盼望黃昏早早來臨。
到了更晚的時候,我走到坑邊,抬頭看到晴空一輪明月,清光四溢,與水裏的那個月亮相映成趣。我當時雖然還不懂什麽叫詩興,但也顧而樂之,心中油然有什麽東西在萌動。我有時候在坑邊玩兒很久,才回家睡覺,在夢中見到兩個月亮疊在一起,清光更加晶瑩澄澈。第二天一早起來,我到坑邊葦子叢裏去撿鴨子下的蛋,白白地一閃光,手伸向水中,一摸就是一個蛋。此時更是樂不可支了。
我隻在故鄉待了六年,以後就離鄉背井,漂泊天涯。在濟南住了十多年,在北京度過四年,又回到濟南待了一年,然後在歐洲住了近十一年,重又回到北京,到現在已經四十多年了。在這期間,我曾到過世界上將近三十個國家,我看過許許多多的月亮。在風光旖旎的瑞士萊茫湖上,在平沙無垠的非洲大沙漠中,在碧波萬頃的大海中,在巍峨雄奇的高山上,我都看到過月亮。這些月亮應該說都是美妙絕倫的,我都異常喜歡。但是,看到它們,我立刻就想到我故鄉中那個葦坑上麵和水中的那個小月亮。對比之下,無論如何我也感到,這些廣闊世界的大月亮,萬萬比不上我那心愛的小月亮。不管我離開我的故鄉多少萬裏,我的心立刻就飛來了。我的小月亮,我永遠忘不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