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從很早的時候,就常有一幅影像在我眼前晃動:我仿佛看到一個垂老的詩人,在暗黃的燈影裏,用顫動幽抑的聲音,低低地念出自己心血凝成的詩篇。這顫聲流到每個聽者的耳朵裏、心裏,一直到靈魂的深深處,使他們著了魔似的靜默著。這是一幅怎樣動人的影像呢?然而,在國內,我卻始終沒能把這幅影像真真地帶到眼前來,轉變成一幅更具體的情景。這影像也就一直是影像,陪我走過西伯利亞,來到哥廷根。誰又料到在這沙漠似的哥廷根,這影像竟連著兩次轉成具體的情景,我連著兩次用自己的耳朵聽到老詩人念詩。連我自己現在想起來,也像回憶一個充滿了神奇的夢了。
當我最初看到有詩人來這裏念詩的廣告貼出來的時候,我的心喜歡得直跳。念詩的是老詩人賓丁(Rudolf G. Binding),又是一個能引起人們的幻想的名字。我立刻去買了票,我真想不到這古老的小城還會有這樣的奇跡。離念詩還有十來天,我每天計算著日子的逝去。在這十來天中,一向平靜又寂寞的生活竟也仿佛有了點活氣,竟也渲染上了點色彩。雖然照舊每天一個人拖了一條影子,走過一段兩旁有著粗得驚人的老樹的古城牆,到大學去;再拖了影子,經過這段城牆走回家來。然而心情卻意外地覺得多了點什麽。
終於盼到念詩的日子,從早晨就下起雨來。在哥廷根,下雨並不是什麽奇事。而且這裏的雨還特別膩人,有時會連著下上七八天。仿佛有誰把天鑽上了無數的小孔似的,就這樣不急不慢永遠是一股勁兒地向下滴。抬頭看灰暗的天空,心裏便仿佛塞滿了棉花似的窒息。今天的雨仍然同以前一樣,然而我的心情卻似乎有點不同了。我的心裏充滿了喜悅,仿佛正有一個幸福就在不遠的前麵等我親手去捉,在灰暗的不斷漏著雨絲的天空裏也仿佛亮著幸福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