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四世和他的部下所麵對的羅馬城是一座怎樣的城市呢?本書講述了七個年代的羅馬城,1081年的羅馬城是最荒誕不經的,民房和廢墟同在,讓人不禁想起《格列佛遊記》裏的場景。不少羅馬人幹脆住進這些廢墟裏,他們還給它們起了一個名字叫“地窖”。已有千年曆史之久的破爛公寓裏、早已廢棄的浴場和劇院裏、競技場的庫房裏和走廊裏都住滿了人。羅馬鬥獸場更成了羅馬最大的住宅區。
假設有一位羅馬人乘坐時光機從公元537年的羅馬城穿越到公元1081年的羅馬城,他會驚訝地發現曾經熙攘的城市如今已變成寂靜的鄉村。以萬神殿為中心的一塊長方形區域勉強算得上市區,但是也沒幾個人住。這裏最常見的是民居是平房,再就是二層小樓,都建有臨街的院子,屋後有座小花園。出了這塊長方形市區,人煙更加稀少。放眼望去,一個個小村落散落在廣袤的農田裏。羅馬城的外圍地區和台伯河兩岸基本上是大片的果園和葡萄園。
公元1081年的羅馬城已經淪為小城,隻有兩萬到三萬常住人口。這一數字遠遠少於哥特戰爭前的人口數量,是羅馬巔峰時期人口數量的五十分之一到三十分之一,說不定還沒有公元前387年的人口數量多。公元前387年,布倫努斯和他的高盧族人“造訪”羅馬時,羅馬還是一座很年輕的城市。所幸人口劇減的城市不止羅馬。羅馬的人口相較從前大幅縮水,但是它仍然是西歐最大的城市,並且它在過去的數個世紀裏也一直是西歐最大的城市。
實際上,公元1081年的羅馬城是由三個城市組成的。長方形市區東、西兩邊各一座衛星城,分別是基督教會的一個中心,兩者之間的競爭十分激烈。西邊的衛星城名叫雷歐利內城,是在聖彼得大教堂的基礎上發展而來,麵向朝聖者。朝聖者無論尊卑都要住在這裏,就算是亨利四世這樣等待加冕的帝王也不能例外。當然,德意誌的帝王們在這裏有專屬的皇宮,皇宮正對聖彼得廣場。皇帝出行總是與騷亂衝突相伴,一旦發生衝突,聖彼得廣場就會變為皇帝侍衛和羅馬人廝殺的戰場。雖說雷歐利內城在地理上完全獨立於羅馬城,但是羅馬市中心的所有店鋪都搬到了這裏,因此這裏要比其他的地方熙攘繁忙得多。雷歐利內城沒有龐然大物般的廢墟遺址,城中低矮的商鋪和擁擠的街道構成了中世紀遊人最熟悉、最親切的街景。
東邊的衛星城叫拉特蘭,是羅馬教廷的辦公所在地。廣袤的田野把拉特蘭和羅馬市中心間隔開來,形成了一個高效運轉的辦公區。拉特蘭宮是教皇的居住地,周圍陳列著許多古代文物,透著一股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其中就包括那尊著名的母狼青銅雕像。拉特蘭宮前廣場上聳立著一座騎馬塑像,一度被認為是在基督教發展史上有著舉足輕重地位的君士坦丁大帝,但是它實際上是多神教皇帝馬可·奧勒留。中世紀的羅馬人對曆史稀裏糊塗,一知半解。拉特蘭宮周圍還陳列著一尊巨型人形雕像的頭和一隻手,這尊雕像才是君士坦丁大帝,不過當時的羅馬人認為它是《聖經》中的人物三鬆。
拉特蘭城是宗教遊行的起點,宗教遊行是中世紀的羅馬人最重視的時刻。羅馬皇帝通常在競技場上麵見自己的臣民,而教皇則通常在路上麵見自己的信徒。教皇同信徒見麵的次數要遠遠多於帝王與臣民見麵的次數。教皇每年都會參加城裏舉行的宗教遊行,場麵極其盛大。他有時騎馬,有時幹脆打赤腳,無論他走到哪兒,都有高階神職人員、穿紫袍的貴族、羅馬平民,以及打鈸、拉豎琴和吹小號的樂師追隨。教皇常常跋涉數千米,沿途為眾人做彌撒。有些宗教遊行則發源於羅馬的多神教時代。羅馬人為了紀念穀神羅比顧斯,每到4月25日這一天都會舉行大連禱,堪稱羅馬的一大盛事。這種連禱儀式也跟很多教皇遊行一樣需要參與人員做艱苦的跋涉。不過,起點不在拉特蘭城,而在戰神廣場上的奧古斯都太陽鍾附近,人們一路向北走幾千米,穿過米爾維安大橋,來到台伯河西岸(也就是今天的羅馬奧林匹克體育場附近,這個體育場是意甲球隊羅馬和拉齊奧的主場球場),最後到達終點——聖彼得大教堂。人們有時會在晚上遊行,用火把照亮前行的道路,沿途的屋頂上吊著燈籠,街邊掛著吊燈。羅馬人會在每年8月15日晚舉行遊行紀念聖母升天,每當此時,羅馬城中必定萬人空巷,熱鬧非凡。不過,盛夏時節,夜行的人們很容易被蚊蟲叮咬,染上瘧疾。
教皇參加遊行不隻為麵見信徒,還為回饋信徒。教皇在教堂做完彌撒後會給教堂一大筆錢,在遊行的過程中也會給富人、神職人員和世俗官員發錢,教皇這一舉動明顯是在效仿羅馬皇帝。眾所周知,羅馬皇帝常在競技場中往觀眾席裏扔金幣。教皇也會對窮人慷慨解囊。神職人員和世俗官員會在複活節和聖誕節這一天收到教皇發的大紅包。新教皇登基後通常會博施濟眾,新皇登基也會有類似的舉動。
說教皇的權力是買來的一點也不誇張。早期的教皇選舉競爭常常十分激烈。殘暴的本尼狄克九世在1045年被推翻後,羅馬城的舊貴族一直伺機卷土重來。公元1058年,他們瞅準機會推舉本篤十世為新任教皇,企圖打壓改革派奪回對羅馬教廷的控製權。考驗人心的時刻到了。羅馬教廷一水兒的外地人,以致不少羅馬人心生不滿;被迫放棄天倫之樂和閨房之樂的低階神職人員也對改革派當道的羅馬教廷多有不滿。所幸希爾德布蘭德,也就是後來的教皇格列高利七世力挽狂瀾拯救了不怎麽得人心的改革派。他成功向諾曼人諸侯理查德·加普亞借來三百位騎士,並說服城中數一數二的富人萊昂內·迪·貝內代托·克裏斯蒂亞諾替他廣施錢財,收買人心。希爾德布蘭德的胡蘿卜加大棒政策還真奏效了。教皇本篤十世被羅馬人趕出城去,提倡改革的教皇尼古拉二世(公元1058—1061年在位)成功上位。
羅馬城的舊貴族氣數已盡,再也無力打聖座的主意,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宗座之爭就此偃旗息鼓。4年後,教皇尼古拉二世去世,宗座之爭再次硝煙四起。隻不過這次改革派遇到的對手不再是羅馬城的舊貴族而是德意誌朝廷。此時的科隆大主教安諾可謂隻手遮天,他挾持了幼主亨利四世,手握國柄,一心擁立帕爾馬主教卡達羅為教皇。希爾德布蘭德見勢不妙,再次發起“銀彈攻勢”,籠絡羅馬人。他的苦心總算沒白費,成功把改革派的安塞爾莫扶上聖座,稱亞曆山大二世(公元1061年9月30日—1073年4月21日在位)。另一邊卡達羅的競選資金提前耗盡,被羅馬人無情拋棄。也許,希爾德布蘭德的賄選行為與他致力於取締聖職買賣的偉光正形象不符。但是他使出以毒攻毒的下策也是事出無奈,因為一旦羅馬教廷的控製權旁落,改革派振興教會的計劃就會徹底泡湯。
還有,教皇格列高利七世的確是窮得隻剩下錢了。歐洲同時期的世俗君主常常通過賜號封土的方法籠絡人心。雖然以羅馬城為中心方圓25公裏的地方都是羅馬教廷的地盤,但是教皇們根本沒有把這些土地拱手讓人的打算。他們需要靠這些土地解決城中羅馬人的生存需求。從前的羅馬皇帝們擔負著喂飽城中居民的責任,現在的教皇們將這一重任扛在了肩上。在羅馬皇帝的時代,整個地中海地區都是羅馬城的糧倉。在暗淡的中世紀,羅馬人隻能靠附近的農田吃飯,跟1500年前高盧人“造訪”羅馬城時別無二致。
教皇根本不差錢,花點小錢籠絡人心,算不了什麽。教皇派人在羅馬的城門上、河港上和市場上收費,每一個歐洲人每年都要向教皇繳納1便士的聖座獻金,各地的修道院和虔誠信徒也會時不時給教皇獻禮。格列高利七世登基後設立的教會法院為法官以權謀私打開了方便之門,成為教皇的搖錢樹。主動向教皇示好的統治者也會十分識趣地奉上獻金。例如我們曾在上文中提到,羅伯特·圭斯卡德為了化幹戈為玉帛主動向格列高利七世獻上黃金。垂涎神聖羅馬皇帝頭銜的德意誌國王給教皇塞錢也是常事,亨利四世就是個例子。當然,風塵仆仆的朝聖者是教皇最大的搖錢樹。
在格列高利七世的苦心經營下,城中麵向朝聖者的生意變得十分紅火。克呂尼改革派的教皇們為羅馬教廷贏得了務實清廉的好名聲,進一步增強了這座城市的吸引力。成千上萬的朝聖者不遠萬裏來到羅馬城,渴求羅馬的聖徒治好他們的眼疾、耳疾和不孕不育症。不過,請聖徒向上帝求情原諒他們今世的罪孽才是朝聖者朝聖之旅最重要的目的,因為隻有在死前述清今世的罪孽,才能在死後上天堂。手握通往天堂大門的鑰匙的聖彼得像從前一樣吸引著無數朝聖者前往虔誠禮拜。朝聖者在踏上朝聖之旅前,需要先向當地的教堂報備,再從教堂裏購買朝聖途中需要用到的皮質小背包和拐杖。虔誠的朝聖者相信朝聖途中的苦難能夠洗刷自己的罪孽,所以即使朝聖之旅充滿未知的凶險,他們也願意赤足徒步前往聖地。當然,大部分朝聖者還是會選擇騎馬朝聖,畢竟既舒服又快。朝聖者們還可以沿途瞻仰聖物,例如位於沙特爾的“聖母之紗”和位於莫列訥河穀的施洗者聖約翰的遺物。
朝聖者們曆盡千辛萬苦來到羅馬朝聖可不隻為去各大教堂參拜,他們還會像普通的遊客一樣參觀古典時期的建築。雖然他們曆史知識匱乏到無法辨認馬可·奧勒留的塑像,但是這完全不會減弱他們參觀的興致。除卻所謂的三鬆雕像,他們必去參觀羅慕路斯墓穴、愷撒宮遺址(那時的人們普遍相信聖彼得大教堂是在愷撒宮的遺址上修建的)和一堆爛石頭。據說,那堆石頭原先是聖彼得私藏的糧食,尼祿皇帝得知後想要偷走,糧食瞬間石化。那時的人們普遍認為羅馬鬥獸場是一座頂部建有大穹頂的神廟,用來供奉太陽。
教皇,尤其是改革派的教皇會想盡辦法從朝聖者身上撈錢,哪怕是一個便士也不放過。教會雁過拔毛,朝聖者投宿的小旅館也要收稅。我們在第三章講到哈德良陵墓附近有一處長柱廊,它主要用來給朝聖者晾衣服和歇腳,現在裏麵開滿了各式各樣的鋪子,教會當然不會放過這塊稅收肥肉。這些鋪子不僅可以修鞋和拔牙,還售賣鋪床的稻草、喂牲口的草料、念珠、瓶裝聖油和祭燈。朝聖者們有往聖彼得大教堂的聖壇裏扔硬幣的習慣。久而久之,這些硬幣成了教會的一大收入來源。其中一半的硬幣都被收稅員貪沒了,改革派的教皇幹脆開除收稅員,把所有硬幣收入囊中。
教皇甚至還能從死去的朝聖者身上摳出錢來。教會宣布對所有死在朝聖途中的朝聖者的財物享有所有權。長途跋涉已經讓朝聖者筋疲力盡,再加上盛夏時節羅馬城中肆虐的瘧疾,致使許多朝聖者喪命,他們隨身所帶的財物也隨即流到教會的口袋裏。為了將使這部分收益最大化,改革派教皇利奧九世在公元1053年發布教皇訓令:禁止羅馬人私自藏匿患病的朝聖者和他們隨身攜帶的財物,以及禁止羅馬人勸說朝聖者離開羅馬城。這條訓令直接坐實了羅馬人“貪婪腐化”的名聲。有人曾說“羅馬人”這個詞在歐洲就是瀆職濫權的代名詞。針對羅馬人作風的批評聲在當時不絕於耳,例如傑弗裏·馬拉泰拉就曾對此提出尖銳的批評,他本人是羅伯特·圭斯卡德的傳記作者。
你製定的律法罪惡滔天、漏洞百出。
貪婪和欲望在你體內野蠻生長。
萬事皆交易,
你的土地上每天都上演著陽奉陰違、倒行逆施和買賣聖職的故事。
往昔的浩然正氣已然煙消雲散。
如今的你表裏不一、兩麵三刀。
赤誠於你不過是表麵文章。
唯利是圖是你的座右銘。
借刀殺人是你的好手段。
鷸蚌相爭,你得利。[5]
世人如此評價羅馬人,其實也不算冤枉他們。可是羅馬人聽後卻是一肚子委屈。他們收取不義之財也是迫於生存的壓力,想要活得體麵些而已,況且當權者也默許他們這麽做。期待羅馬人做出改變,無異於癡人說夢,畢竟這種寄生於他人的生活羅馬人已經過了1000多年了。可以說,沒有源源不斷的外財,就沒有羅馬城。至於外財流入的多寡,我們大可以從1081年羅馬的建築上找到些蛛絲馬跡。
哥特戰爭後,民生凋敝,經濟蕭條,外財驟減,羅馬的建築乏善可陳。也就那些被改建成教堂的古典時期的建築還有些看頭,最典型的就是萬神殿。這一時期,不少建築物因為人為的疏忽而轟然倒塌。例如阿格裏帕大橋在公元8世紀傾圮。幾乎在同一時期羅馬鬥獸場倒塌了一半,許多石塊堆積在地麵上。不少人曾猜測,它倒塌的原因是地震。但是就目前的資料來看,它極有可能是因自身損壞而傾圮。眾所周知,羅馬鬥獸場的地下由兩種沉積物構成,地下結構極不穩定。隨著時間的推移,地表下陷,加之不少用於加固石頭外牆的金屬箍被人偷走,羅馬鬥獸場不可避免地傾圮。
公元8世紀末到公元9世紀初,城中冒出了一批新建築物。羅馬人在城中新建和改建了不少教堂,這些教堂主要分布在市中心,用來存放殉教者的骸骨。這些骸骨原先被放置在地下墓穴裏,實在是不安全。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教堂是位於台伯河岸區的聖塞西利亞教堂、卡比托利歐山下的聖馬可教堂和飾以拜占廷風格的馬賽克畫的聖普拉賽德教堂。這一時期,羅馬的一部分高架渠也重新煥發了活力,例如維爾戈高架渠,很可能還包括另外三條高架渠。遭受日耳曼人**的歐洲也在這一時期漸漸恢複過來。得益於教皇和煊赫的法蘭克帝國的同盟關係,羅馬城迅速恢複活力。公元800年的聖誕節,教皇利奧三世(公元795年12月26日—816年6月12日在位)在羅馬城為查理曼大帝加冕,查理曼大帝因此成為第一任神聖羅馬皇帝,這一舉動直接把兩者的同盟關係推向了高峰。
9世紀下半葉,再次失去外財支援的羅馬人沒有再新建一座建築物。台伯河西岸的梵蒂岡就是這次財務危機的根源。假設一位羅馬人乘坐時光機從公元537年穿越到此時的梵蒂岡,他會發現聖彼得大教堂周圍的區域新建了一堵城牆,這是繼修建奧勒良城牆後羅馬人首次新建城牆。為了躲避外敵入侵,羅馬人在倉促間建造了這堵城牆。公元846年8月23日,一支阿拉伯艦隊從西西裏島出發,登陸台伯河口。羅馬民兵和外國居民奮起反擊,但終因寡不敵眾敗下陣來。在舊城牆的保護下,羅馬主城區完好無損,但是聖彼得大教堂被洗劫一空。阿拉伯人將教堂內的珍寶全部搶走,連教堂的青銅大門也不放過。兩個月後,教皇利奧四世(公元847—855年在位)著手修建新牆,這是幾個世紀以來羅馬城最大的建築項目。意大利國王兼神聖羅馬皇帝洛泰爾一世(公元818—855年在位)向臣民征稅,支援羅馬城。大批羅馬人加入修城牆的隊伍。第二支企圖入侵羅馬城的阿拉伯艦隊被風暴擊沉,大批阿拉伯人淪為俘虜,成為修城牆的免費勞動力。城中大大小小的石灰窯沒日沒夜地運作,古時候的大理石雕像都被運到窯中煆燒成石膏。4年後,新城牆落成,取名雷歐利內城牆。新城牆狀如馬蹄鐵,足足有3千米長,有3個門。不過,它隻有奧勒良城牆的一半高,可見此時的建築水準已經大滑坡,不複舊日輝煌。就是因為高度不夠,這堵城牆在後世屢次成為羅馬城的軟肋。
這一時期,日子不好過的不隻有羅馬城,在阿拉伯人、維京人和匈牙利騎兵的侵擾下,整個歐洲的日子都不好過。歐洲大陸上的統治者們疲於自救,根本無暇顧及羅馬城。羅馬城沒了收入來源,羅馬人麵對僧多粥少的局麵,變得吝嗇貪婪、目無法紀。謀殺教皇在這一時期變成風氣,這在曆史上尚屬首例,羅馬人也聽之任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公元897年,教皇司提反六世(公元896—897年在位)召開了駭人聽聞的“僵屍會議”,對他的前任教皇福爾摩蘇斯(公元891—896年在位)進行“僵屍審判”。司提反六世命人掘開福爾摩蘇斯之墓,為掘出的屍體穿上教皇禮服,將它支撐在座椅上,接受審判。此次會議宣布福爾摩蘇斯以非法手段當選教皇,他用以主持聖禮的三根手指被砍掉。審判結束後,這具被扒光衣服的屍體被人扔進了台伯河裏。幾個月後,斯提反六世被廢,後被絞死於獄中,福爾摩蘇斯大仇得報。
10世紀上半葉,羅馬城中興建了一批修道院和一座皇宮。皇宮位於萬神殿以北,是在塞拉皮斯神廟的遺址上修建而成的。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善於弄權的羅馬豪門克雷申蒂家族,這個家族的人為了上位無所不用其極。克雷申蒂歐是克雷申蒂家族的創始人,是羅馬政壇上呼風喚雨的存在。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克雷申蒂歐扶持自己的親信約翰十世登上宗座。約翰十世驍勇善戰,曾親自帶兵征戰,一直到把阿拉伯人徹底趕出意大利中部。約翰十世心裏盤算著,等克雷申蒂歐百年之後,羅馬城就是他的了。很明顯,他沒把克雷申蒂歐的女兒瑪洛齊亞夫人當回事。瑪洛齊亞夫人下狠手絞死了約翰十世,順理成章地成為羅馬城的實際統治者。她為了擴大手中的權力,先後嫁給南歐兩位極具實力的國王。她的兒子阿爾貝裏希率兵將她推翻並軟禁在哈德良陵墓的城堡裏。阿爾貝裏希統治羅馬城長達20年之久,其間在塞拉皮斯神廟的遺址上修建了一座皇宮,並扶持自己的兒子登上寶座。出身克雷申蒂家族的統治者們稱不上仁厚,但是在他們的治下,羅馬城重新煥發熠熠光輝。
公元963年,德意誌國王兼神聖羅馬皇帝奧托一世(公元936—973年在位)為克雷申蒂家族的輝煌時代畫上了句號。他在這一年出兵羅馬城,脅迫教皇加冕他為神聖羅馬皇帝,為羅馬政壇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德意誌統治者把羅馬教廷交到改革派手上。改革派教皇專注於道德改革,根本沒有興趣新建教堂。但是,在改革派教皇在位的35年裏,城堡如雨後春筍般大批出現。興建城堡在11世紀的歐洲開始成為風尚。城堡不僅可以彰顯主人的地位,還可以防範鄰人。到公元1081年,羅馬的十三大家族建造了一大批城堡,這些城堡主要分布在台伯河岸區。他們還熱衷於在古建築遺址上建城堡。古建築的城牆厚實又穩固,在此基礎上修建的城堡往往固若金湯。弗蘭吉帕尼家族控製著古羅馬廣場一帶,把廣場旁的羅馬鬥獸場改建成了一座城堡;科爾西家族把卡比托利歐山上的古羅馬檔案局改建成了一座城堡;萊昂內·迪·貝內代托·克裏斯蒂亞諾和他的繼承人皮耶爾萊昂尼家族控製著台伯島,他們把馬塞勒斯劇院改建成了一座城堡;塞普特佐尼姆家族把帕拉蒂尼山上的一處延伸垛壁改建成了一座城堡;哈德良陵墓是羅馬城的戰略要地,今稱聖天使堡,在公元1081年稱克雷申蒂堡。
這十三大家族的成員在各自的城堡中過著怎樣的生活呢?根據考古發現和對法律文獻的研究,公元1081年的羅馬城滿是荒涼和蕭瑟。昔日之樂不可追。羅馬原有的11條高架渠,如今隻有維爾吉內高架渠還在運行,負責將水運往今天的特萊維噴泉一帶。梵蒂岡的用水主要依靠一條名為達瑪西亞納的小高架渠,這條渠建於公元4世紀。彼時羅馬人的飲用水主要源於水井、雨季的泉眼和台伯河。享樂型洗浴早已成為遙遠的記憶。
跟從前的羅馬富人相比,公元11世紀的羅馬富人過著簡樸的生活。這一時期羅馬人的居住環境遠比同時代其他歐洲人的居住環境好,但是跟古典時期羅馬人的居住環境沒法比。萬神殿以西的亞曆山大浴場遺址是彼時羅馬人爭相落戶的地方,這裏的房子帶有大理石樓梯和種滿蘋果樹及無花果樹的小花園,但這些房子是用舊磚石壘起來的,難掩破敗。出了市中心,郊區的村莊裏住著羅馬的富裕階層,彼時的他們卻過著跟農民一樣的日子。打理花園裏辟出的小菜園,然後踩著木頭樓梯去二樓休息,樓下擠滿了家畜。眼前的情景對羅馬帝國的貴族來說簡直是匪夷所思。羅馬城的窮人住在兩到三米寬的木頭房子裏,房子空間狹小,簡陋破敗,比2000多年前羅馬人的祖先居住的茅草棚屋好不到哪裏去。
但是也有進步的地方。一份1127年的文件曾提到,公元1081年羅馬人的家中很有可能已經裝上了舒適的壁爐。彼時羅馬人的房屋結構十分簡易,但是屋內的陳設卻精致考究。這一時期的嫁妝和遺囑清單常常包括廚房用具、嫁衣、床、寢具、華美的牆幔、胡桃信插。羊皮紙書也是這些清單上的“常客”,這時中國的造紙術還沒有傳入歐洲。羊皮紙書的頻繁出現也從側麵印證了一件事:在公元11世紀,大部分出身良好的羅馬人都能讀寫,而放眼整個歐洲,隻有教會裏的神職人員不是文盲。
羅馬人的健康狀況相較以前有所改善,但是煩心事可一點也不比從前少。這一時期的羅馬人因為沒有每天洗澡的習慣,很可能需要經常趕跳蚤和抓虱子。好在城中人口數量大幅縮水,麻疹等一些疾病不再屬於常見病。公元1081年的羅馬人的預期壽命很可能要比500年乃至1000年前的羅馬人長。還是那句話,要是他們能在瘧疾季花錢逃到別處去,那麽他們的預期壽命肯定還要長。
公元11世紀,羅馬人得病後的第一反應往往不是恐慌,而是內疚。基督教認為人之所以得瘧疾和瘋病是因為作惡太多,得麻風病是因為不檢點。當然,這種觀點遭到了許多人的非議。另外,基督教的崛起並沒有像人們想象中的那樣有影響力,彼時的羅馬人對健康的認識與多神教時代的羅馬人並無太大差異。中世紀的羅馬人一旦患病,也跟多神教時期的羅馬人一樣,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求助宗教;另一條是求助專業醫生。這一時期的羅馬城中醫院林立,但是裏麵的大夫都是神職人員,他們治病救人的方式居然是做禱告。這樣一來,這些醫院反而成了疾病的傳播地,真想治病還不如去教堂。古羅馬廣場上的葛斯默和達彌盎教堂是不錯的選擇,葛斯默和達彌盎是天主教的兩位醫聖,這座教堂是在卡斯托爾和波呂克斯神廟的舊址上建造起來的。醫生都難以治好,天主教徒們卻吹噓天主教的醫聖包治百病,就跟多神教徒吹噓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包治百病是一個路數。
就求助專業醫生這一條,公元1081年的羅馬人的選擇權要遠遠大於大部分歐洲人。日耳曼人大規模入侵,致使大量醫學典籍散佚,無數療法被人遺忘,歐洲醫學遭遇了古典時代以來最大規模的破壞。所幸羅馬和南意大利的醫學遭遇的破壞程度不大,這裏醫生的醫術跟1000年前的同行的醫術不相上下。這一時期,杏林高手往往是猶太人,這得益於他們紮實的醫學功底。眾所周知,在阿拉伯世界,宗教和醫學有著明確的分界線,阿拉伯醫學因此能夠在文藝複興之前保持領先地位。
公元1081年,大批猶太人生活在羅馬,其中不乏醫生。猶太人本傑明·圖德拉曾在約公元1000年到訪羅馬城後寫道:羅馬有一個2000人的猶太人社區。羅馬不僅是基督教世界的中心,還是猶太教在歐洲的中心。城中的猶太人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原因有二:一是猶太人社區在城中有著最悠久的曆史;二是羅馬人普遍認為基督教的禮拜儀式是對耶路撒冷聖殿禮拜儀式的傳承。羅馬的猶太人和教皇走得很近,在圖德拉那個年代,教皇亞曆山大三世的私人管家就是一名猶太人。他們還時常代受虐待的族人向教皇求情。眾所周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天主教世界普遍存在虐待和迫害猶太人的現象。公元11世紀末,羅馬的猶太人還同萊昂內·迪·貝內代托·克裏斯蒂亞諾交好。我們曾在前文中提到,克裏斯蒂亞諾曾在教皇選舉中向格列高利七世提供金錢,賄賂選民。從萊昂內·迪·貝內代托·克裏斯蒂亞諾的名字不難看出,他的祖上是改宗天主教的猶太人。
羅馬生活著眾多猶太人,但是它並不是一座種族多元化的城市。雷歐利內城的大街上擠滿了操著不同語言的朝聖者,但是居住在台伯河兩岸的人隻能聽到意大利語,偶爾會聽到有人說拉丁語。拉特蘭城裏的一些高階神職人員則用德語交流。在公元11世紀,羅馬的文化很可能沒有公元6世紀30年代的文化多元,後者至少深受哥特文化的熏陶。
羅馬人的食物倒是變得越來越多元化。昔日那個熙熙攘攘的市場如今已經從台伯河邊搬到卡比托利歐山的山坡上。攤上擺著魚、各色肉類、蔬菜、水果,還有醋、葡萄酒和芥菜油,琳琅滿目。從遠東地區進口的黑胡椒不僅是古典時代的寵兒,也是這一時期的寵兒。比黃金還要珍貴的黑胡椒甚至充當過貨幣。市麵上的奶酪種類繁多。早在幾個世紀前,水牛被倫巴德人引進意大利半島,一說拜占廷人,以水牛奶為原料的馬蘇裏拉奶酪很可能已經變成羅馬人餐桌上的尋常食物。阿拉伯人占領西西裏島後,不少具有異域風情的食物經由西西裏島傳入意大利半島,其中包括茄子、菠菜、石榴、杏仁、大米、藏紅花、甘蔗和檸檬。
公元1081年,羅馬菜已由古典時期的泰國風味轉變為明顯的意大利風味。公元11世紀的羅馬人愛吃一種名叫pulmentarium的蔬菜醬,這種蔬菜醬是意大利麵醬和比薩餅澆頭的雛形。新鮮意麵在古典時代就已出現,但是目前尚無明確證據可以證明新鮮意麵在11世紀受到追捧。意大利人在這一時期還沒有發明出幹意麵,更何況美洲人都還沒來得及發現西紅柿呢。到公元1081年,作為餐具的叉子已經出現在羅馬城。叉子最早在公元10世紀有書麵記錄:一位穿著精致的拜占廷公主在威尼斯用叉子進食,在當時引起了一場不小的轟動。
相較從前,羅馬人的貧富差距在這一時期大大縮小。羅馬的十三大家族跟過去富得流油的羅馬貴族沒有任何可比性。在這一時期,教會是羅馬大部分土地的主人,這些大家族不過是些租戶罷了。這一時期的羅馬人基本不清楚自己的祖宗是誰,沒了祖宗的蔭蔽,大家都別裝世家子弟,都是暴發戶。有城堡、有錢、有人脈才是硬道理。
處於社會底層的羅馬人想盡辦法突破階層。與公元410年和公元530年的羅馬城相比,公元1081年的羅馬城有著人數可觀的中產階層。這一切都得益於充滿生機的城市經濟和高效的生產方式。盡管如此,公元11世紀的羅馬城依舊沒有洗去寄生的底色。貝利撒留發明的水上磨坊在台伯河上已經小有規模。手藝人開的鋪子比比皆是。製鐵工和陶瓷工聚居在台伯河岸區,木工和製盾工聚居在台伯河的大橋周圍,鞋匠、毛皮裁縫和青銅工匠則聚居在古羅馬廣場一帶。這一時期的羅馬城還是歐洲重要的金融中心,這裏的放債人不僅把金子借給教皇,還把錢借給來教會法院打官司的外地人。為了得到滿意的判決結果,這些外地人借了錢就忙不迭地塞給主管案子的法官。我們在前文中曾提到,教會法院是格列高利七世的“手筆”。
羅馬城的中產階層諸如法庭書記員、低階神職人員、建築工人、軍人、工匠、店掌櫃都過著舒服、安逸的日子。在這一時期,房租極便宜,他們中的不少人會在城內租兩三處房子,再在城外租一小塊地。馬匹和鎖子甲是這一時期中產階層的標配。在四旬期第一主日,人們成群結隊地湧向那座堆滿廢棄土罐的人造山“泰斯塔西奧山”,他們來此山,一是為了嬉戲遊玩,二是為了獵殺一隻公熊、一頭小公牛和一隻小公雞獻祭。這三種動物分別代表人類的三宗罪:惡毒、傲慢和色欲。窮人隻能步行去“泰斯塔西奧山”,屠夫、法庭書記員、十三大家族的成員則同教皇一同騎馬去。羅馬城依然有不少窮人,而我們也一如往常對他們知之甚少。公元1081年,羅馬城的蓄奴現象已基本消亡,但是整個西歐仍零星存在著蓄奴現象。沒有了奴隸,羅馬富人的飲食起居開始由用人打理。用人的生活要比奴隸的生活好過些,前者至少有婚配權和財產權。
最後,羅馬社會在這一時期的父權製色彩要比從前暗淡許多。中世紀的人並不關心婦女權益,但是公元1081年的羅馬婦女,至少出身上層的婦女,要比我們想象中富有。這在某種程度上得益於羅馬法係,這一法係要比同時代意大利半島上的其他法係對女性寬厚得多。羅馬婦女因此可以享有跟自家兄弟同等的繼承權。當然,她們還跟從前的羅馬婦女一樣十幾歲就要嫁為人婦,她們的丈夫也跟從前一樣比她們大個10歲左右,這意味著她們有很大概率成為富有的寡婦。意大利婦女的土地所有權在公元11世紀迎來了一個小高峰。不少子女從母親那裏繼承財產,甚至有不少子女隨母姓。當然,隨母姓可能主要是因為子女為非婚生子,或者是因為他們的父親是教士。在公元10世紀,官方記錄裏有超過三分之一的羅馬人隨母姓。這是一個女人手握實權的年代,托斯卡納藩侯瑪蒂爾達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英勇不凡的她曾親自帶兵血戰沙場,捍衛疆土。
生活在熱那亞的父親們在公元11世紀末立的遺囑一直保存至今。從這些遺囑中不難看出,這些父親個個憂心忡忡。公元11世紀初的羅馬父親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們普遍擔心自己活不過風華正茂的妻子,擔心自己死後妻子改嫁,擔心子女的繼承權被外人搶走。為了防止妻子改嫁,他們不惜下血本讓妻子為自己守寡。他們還擔心子女早夭後沒錢做彌撒,無法升入天堂,於是會在遺囑中特別為子女留出一部分做彌撒的錢。值得一提的是,在那個年代,孩子早夭是常事。沒有子嗣的人也個個憂心忡忡,擔心自己晚年沒人照顧,他們選擇領養孩子。
撇開上述這些煩心事不說,羅馬人一不小心就會被卷入十三大家族的鉤心鬥角中。等到格列高利七世登基的時候,這些家族之間的明爭暗鬥已漸趨白熱化。公元1062年,科隆大主教安諾挾持幼主亨利四世,德意誌朝廷擁立安諾的親信為教皇。圍繞這一事件,十三大家族之間產生裂隙。我們在前文中曾提到,希爾德布蘭德鉚足了勁賄賂選民,重挫德意誌朝廷,順利扶持改革派教皇上位。盡管如此,這次教皇之爭把這些家族割裂成兩派:教皇派和皇帝派。這兩大派係之爭很可能就是吉柏林派(皇帝派)與圭爾夫派(教皇派)之爭的濫觴,兩派的混戰令意大利陷入長達幾個世紀的動**。說不定亨利四世圍攻羅馬城也與此事有一定的關係。
包括弗蘭吉帕尼家族、科爾西家族和萊昂內·迪·貝內代托·克裏斯蒂亞諾及他的繼承人皮耶爾萊昂尼家族在內的大多數家族選擇向教皇效忠,剩下的三大家族則選擇向德意誌皇帝效忠。公元1075年,教皇格列高利七世下屬的一位官員同傑恩西奧·迪·斯特凡諾發生口角。出身十三大家族的傑恩西奧·迪·斯特凡在哈德良橋上建造了一座塔樓,專向過路人收取過路費,教皇格列高利七世的城市執政官將他逮捕,並執意將他處死。下一年的聖誕節,格列高利七世依照傳統在瑪格麗聖母大教堂主持彌撒。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頓時令教堂裏的羅馬人作鳥獸散,整座教堂變得空空****。迪·斯特凡諾瞅準時機報複,帶著一群持械的打手闖進教堂,抓住教皇格列高利的頭發將他扔到馬上。他們成功挾持了教皇,把他帶到附近的一座塔樓上,這座塔樓是迪·斯特凡諾家的房產。這場鬧劇很快就被平息了。翌日,天氣放晴,一群羅馬人將教皇解救出來。教皇原諒了迪·斯特凡諾的魯莽行為,但條件是他得去耶路撒冷朝聖。迪·斯特凡諾先答應去朝聖,然後就逃到亨利四世在意大利半島的根據地帕維亞去了。這件事看起來無關宏旨,卻似乎又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此事件可能是致使亨利四世對局勢作出誤判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