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七次劫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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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羅馬城能夠成為僅次於耶路撒冷的基督教聖城靠的可不僅僅是教宗編造幾個殉教者那麽簡單。當基督教還未被世人普遍接受的時候,羅馬的主教們便向外界宣稱了他們獨一無二的權威性。聖彼得由耶穌親自選定,而羅馬城的第一任教宗是聖彼得。如此一來,主教們便將自己的職位與耶穌直接聯係起來。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聖彼得大教堂會成為羅馬最大的教堂。

但是,羅馬主教們的言論尚存疑竇。早期的基督教經文並沒有提及聖彼得曾來羅馬傳教。耶穌受難後,聖彼得的身影也從經文中消失了。羅馬的基督徒宣稱聖彼得曾和聖保羅一起來過羅馬傳道,但是這種可能性極小。根據經文記載,聖保羅從未見過耶穌,他的主要任務是給外邦人即非猶太人傳教,且他與耶穌在耶路撒冷的門徒關係緊張。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教宗庇護十二世決定對此事進行調查,於是命令一個名為路德維格·卡斯的德國牧師開掘聖彼得大教堂下的古代陵墓。卡斯果然在教堂聖壇的正下方找到了一座簡陋的墓碑。然而,卡斯的這一發現不僅沒有解決先前的問題,反而帶來更多的疑問。墓地牆上聖彼得的名字隻出現過一次,而聖洛倫佐教堂下的墓地牆上寫滿了勞倫斯的名字。不僅如此,墳墓中骸骨的主人是一個死亡時年齡為60多歲的人。按照這個年齡推算,聖彼得應該死於韋帕薌皇帝年間,而非基督徒們所公認的尼祿皇帝年間。看著眼前的這具骸骨,庇護十二世和卡斯都很難高興起來。不久後,這具骸骨便不知所終了。這麽看來,羅馬主教們放出的這些言論不過是他們施的障眼法罷了。

這個障眼法反而造就了羅馬城,讓這個城市在漫長而艱難的中世紀得以存活下來。等到公元408年,躺在聖彼得大教堂聖壇正下方簡陋墓地裏的人究竟是不是聖彼得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都相信墓地裏躺著的是聖彼得。他和聖保羅很快取代了羅慕路斯和雷穆斯成為羅馬城的新任保護神。聖彼得和聖保羅作為基督教著名的殉教者埋骨羅馬城,達官顯宦們也有樣學樣,絞盡腦汁把自己的墓地選在羅馬城。君士坦丁一世為自己的家人在諾曼塔納大道建造了一座龐大的皇陵,其中就有他為女兒聖科斯坦沙建造的一座華美的圓形教堂,教堂內壁裝飾著各種各樣的馬賽克畫,幾乎都與基督教無關,從振翅高飛的鳥兒,到釀葡萄酒的工人,到長相奇怪、瞪著雙眼的藍色麵龐,不一而足。公元408年,西羅馬皇帝霍諾裏烏斯為自己和家人建造的皇陵剛剛落成。這座皇陵就建在聖彼得大教堂旁邊。

與耶穌攀上關係對宗教政治也大有裨益。公元408年,羅馬的主教們牢牢統治著即將分崩離析的西羅馬帝國,他們至高無上的權力甚至得到了高盧、西班牙和不列顛主教們的認可。前者還沒有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教宗,但是指日可待。他們養尊處優,過著舒適的日子。據羅馬史學家阿米安·馬塞林記載,公元4世紀晚期,羅馬城的主教們出有馬車接送,入有貴婦獻禮,身著錦衣華服,餐桌上美酒珍饈應有盡有,排場賽帝王。馬塞林本人並不是基督徒。很多人擠破頭都想要這肥差,甚至不惜為此大打出手。公元前4世紀60年代末期,達馬蘇斯一世和他的對手烏爾西努在羅馬城中分別被擁立為主教,造成兩派之間持續兩年的衝突。100多人在一次小衝突中被打死。這場衝突的起因絕非神學觀的相左,而是台伯河兩岸基督徒的地盤之爭。當局隻好發布禁令,禁止不同派係的基督徒在城區32千米以內的地方集會。而基督教的派係衝突也並非當局發布禁令就能禁絕的。天主教內部的派係衝突在接下來的1000多年裏一直困擾著人們。

當然,公元408年的羅馬不隻有政治和宗教。羅馬城的基礎設施絲毫不遜色於它的建築傑作。城中的7座高架渠每天為城中居民供給的水量相當於100萬個浴缸的容量。這些水不僅需要用來供給街邊的噴泉和私宅裏的噴泉,還需要供給城中的800個大大小小的浴場。因而這個時代的皇帝比此前的皇帝多了一個被後人記住的渠道。公元408年,羅馬城中建有11座大型公共浴場。其中,戴克裏先時代建造的公共浴場麵積最大,這些大浴場建於1個世紀以前。當年為了建造這些大浴場,建築工人甚至將羅馬的一個區全部拆除。戴克裏先時代的公共浴場的麵積全部加起來相當於12個標準足球場那麽大,可容納9000人同時沐浴。這些公共浴場的一般分為4個區域:露天遊泳池、冷水廳、溫水廳和熱水廳,其中熱水廳十分寬敞。

正所謂民以食為天,羅馬人的飲食也不得不提。公元408年的夏天(5月到9月),每當海麵平靜的時候,成群結隊的貨船便會穿越地中海,來到羅馬的港口。羅馬人通過海運輸送食物已經有幾百年的曆史了。穀物、橄欖油、葡萄酒和魚露等各式各樣的奢侈食物在碼頭上應有盡有。碼頭上甚至有中國產的絲綢以及斯裏蘭卡和印度尼西亞東部產的調味料。至於這些東方國家,羅馬人隻是偶爾聽人說起過而已,並不了解。卸下的貨物很快被裝上駁船,奴隸們負責拉著駁船走在35千米的台伯河河道上,把貨物卸載到河邊的各個碼頭上。台伯河左岸碼頭的上方聳立著一座小“山”,這座“山”是專門用來證明羅馬人的胃口有多好的山,而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山”。這一座“山”由無數土罐的碎片堆積而成。這些土罐原本用來裝從西班牙和非洲行省運來的橄欖油,它們是一次性的,所以奴隸們在把土罐裏麵裝的橄欖油倒進桶中後,便會把它們摔成兩半扔在這座“山”上。

政府規定禁止用馬車裝運貨物,也禁止在白天裝運貨物,人們隻好在晚上將碼頭上卸下來的食物裝在手推車上,或者驢子和奴隸的背上。自愷撒時代開始,為了防止市區交通堵塞,政府便禁止這類手推車白天在馬路上運送貨物。從此以後,便有不少作家在他們的文章中抱怨自己被輪子發出的咯咯聲和其他一些噪聲吵得整夜睡不著。公元5世紀早期的一些文獻證明,由於資源變得更為匱乏,羅馬的人口數銳減。盡管如此,沒有任何證據表明白天禁止用車運送貨物的禁令已經被解除。羅馬人對市政建設著實不在行。除了少數的幾條主街,羅馬的大多數街道都非常窄,背街小巷裏常常堆滿垃圾。消防員會在夜間巡查,但是失火已成常態,連遍布建築傑作的羅馬主城區也不能幸免,再高大的防火牆都無濟於事。公元283年,古羅馬廣場被燒成平地。羅馬城迷宮似的地形還讓它成為搶劫犯的天堂,因此在沒有保鏢護送的情況下,羅馬人夜間是決計不敢出門的。

沒幾個羅馬人雇得起保鏢。讓那位從共和時代早期穿越而來的羅馬人驚掉下巴的事還在後頭呢。如果說公元前4世紀80年代的羅馬城是一個貧富差距極大的地方,那麽公元408年的羅馬城則變成了一個貧富差距更大的地方。羅馬城的階級分化從未像此時一樣嚴重,這一情況大大削弱了羅馬人對國家的忠誠度,進而為蠻族侵略者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契機。站在金字塔頂端的那一小撮富可敵國的羅馬人背後站著幾大權勢滔天的家族,家族成員均受過良好的教育。各家族勢力盤根錯節,織就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出身這幾大家族的羅馬貴族與簡·奧斯汀筆下的主人公別無二致,他們所求的不過是為女兒尋個好婆家,為兒子在軍隊或者政府中謀個有前途的好差事。唯一不同的可能是奧斯汀筆下的主人公並不像這些羅馬貴族一樣握有元老院的權柄,為兒子的前途鋪路可是一筆花費不菲的開銷。財務官(5)是羅馬人在仕途上第一個重要的職務,主要負責籌備奢侈的比賽。所幸,羅馬的大家族都富得流油,再奢侈的比賽他們也讚助得起。他們的不動產遍布整個西羅馬帝國。他們住在市中心繁華地段的大房子裏,有的家族甚至擁有十幾套這樣的大房子。瓦倫蒂尼宮下曾出土一個大戶人家的宅邸,僅占地麵積就1800平方米,建有多個花園式庭院、馬廄和儲藏室,甚至還有一個結構複雜的私人浴場。

宴飲之樂是羅馬貴族階層的人生樂事之一。這一時期羅馬城中已經出現了帶有單間的飯店,羅馬貴族可以在飯店裏宴客,但是他們更喜歡在家裏設宴。公元2世紀到公元3世紀的文獻詳細地記載了羅馬貴族宴飲的細節,這些細節在公元5世紀初期也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這一時期的宴會往往集嚴肅與活潑於一體,參加宴會的人往往也能玩得盡興。主人和賓客斜躺在大躺椅上,躺椅的數量通常是9個,有時是18個,偶爾是27個。客人的躺椅與主人的躺椅之間的距離取決於客人的身份。他們的妻子則端坐在他們的旁邊。主人為了表示歡迎,待客人們進屋後會獻上一杯加香料的葡萄酒或一杯蜂蜜酒,然後再給他們戴上花環(鑒於基督徒十分反對戴花環這一傳統,那麽在公元408年這一傳統很可能已經不複存在了)。空氣中夾雜著焚香的味道和男女賓客身上的香水味。賓客們主要用手進食,然後用自帶的餐巾擦手,或者用桌布擦手,又或者用男侍者的頭發擦手。男侍者們特意將頭發留長供客人們擦手用。每上一道菜都需要報菜名。為娛賓客,奴隸們載歌載舞,他們表演戲劇、朗誦詩歌、玩拋接雜耍和舞劍,直至宴會結束。

他們上菜的順序跟現代羅馬人的上菜順序並沒有太大差別,都是先上頭盤,再上湯,最後上甜點。古典時期的羅馬人已經能吃得上原始的意大利麵了(在希臘語中,這種麵食被稱作烤寬麵)。除此之外,帝國時期的羅馬菜和現代意大利菜則迥然不同。根據現代人的口味,古典時期的羅馬菜更接近於泰國菜,而不是地中海菜。對於一個日常以蔬菜為食,偶爾才能吃到肉質發硬的肉的共和時代的羅馬人來說,公元408年的羅馬菜完全是陌生的存在,尤其是海魚。除此之外,這個時期的羅馬菜通常需要加不少調味料進行調味。迦太基人發明的一種經過發酵的魚露,又稱魚醬油,是常見的調味品,跟今天泰國菜和越南菜裏常用的魚露味道很像。為了增加辣味,這個時期的羅馬人還喜歡往菜肴裏加香菜和大量的黑胡椒。大多數菜肴要比我們想象中的簡單得多,例如黃瓜沙拉、孜然花椰菜和雞蛋鳳尾魚。羅馬貴族在舉行大型宴會時,會上一些罕見的菜品宴客,例如海豚肉丸、龍蝦香腸、魚香腸、母豬的子宮和**,以及蔬菜燉火烈鳥肉或鴕鳥肉。

待客人們洗完手,桌上的餐食全都撤下去後,他們便開始玩餐後遊戲。酒會便是這類餐後遊戲的一種。在場的賓客指定他們中的一位賓客決定在場的人應該喝多少酒,避免有人喝醉鬧事。這種酒一般都兌過水。酒會上討論的話題也被精心設計過,如果他們討論的話題變得十分有爭議性,那麽他們便會立即中止討論。客人們可以斜躺在躺椅上專心地聽人講故事,也可以玩點小遊戲,例如西洋雙陸棋、國際跳棋和擲骰子。當然,有時候他們也會玩點無聊的遊戲,例如把酒澆在一條小船上,讓這條小船從水桶的水麵沉入水底。

在公元408年,幾乎沒幾個羅馬人能辦得起這種盛大的宴會。絕大多數羅馬人過著捉襟見肘的日子。普通羅馬人住的公寓樓與今天羅馬市中心的公寓樓在結構和外表方麵大同小異。但是在舒適度方麵,前者遠不及後者。主樓梯下便是公共廁所,居民們需要常常提著飲用水爬樓梯,拎著夜壺下樓梯。一棟公寓樓最高有七層,像極了彩虹的七種顏色,也像極了七個不同的社會階層。最富裕的居民往往住在第一層(第一層的住戶往往是整棟公寓樓的業主),他們根本無須爬上爬下地提水拎夜壺。他們有專門的小廚房為自己烹飪飯菜,掌勺的一般是奴隸。住的樓層越高,生活越不方便。二樓的房間一般都有陽台和一兩個用來做飯的簡易手提爐灶。二樓以上的住戶則無法在自己的房間裏做飯,這樣一來他們不得不去街邊的小店填飽肚子,小店裏供應的簡單餐食與800年前的羅馬人的餐食差別不大,例如粥、麵包、燉豆和蔬菜。公寓的頂層就是貧民窟,屋頂常常漏雨,木頭支起的牆在大風麵前不堪一擊,屋裏更是冬冷夏熱。除此之外,這裏的居民還得擔心發生火災,畢竟住的樓層越高,逃生的可能性就越小。

火災和疾病是羅馬人常擔心的兩件事。好在羅馬還有不少值得欣慰的地方。羅馬的街道都被打掃得相當幹淨,高架渠供水讓羅馬人免於介水傳染病的困擾,公共浴場洗浴讓他們免於寄生蟲的侵擾。饒是如此,情況也不容樂觀。羅馬城裏總是臭氣熏天。我們在前文中曾提到,公寓樓往往建在糞坑之上,窮人家裏往往髒亂不堪。羅馬城有六大下水道,這些下水道裏的洗澡水、糞便、食物殘渣和生產汙水被直接排放到台伯河裏,河水受到嚴重汙染,以致在台伯河口數千米內捕到的魚都是不可食用的。隻有在拂曉時分羅馬城的空氣是清新的。隻消一會兒工夫,各種怪味便開始彌漫在空氣中,其中還夾雜著粉塵和煙霧。這些煙霧大多來自街邊的熟食鋪、家用的爐灶以及八百多個大大小小的浴場。

羅馬城並不是一個宜居的城市。作為一個人口密集的大城市,羅馬城非常擁擠。人口密度大也意味著流行病多,例如麻疹、腮腺炎、肺結核和天花。瘧疾絕對算得上羅馬城居民的頭號殺手。公元1世紀的社會諷刺作家朱文諾曾在自己的一首詩中提到羅馬人常常一次患上三種瘧疾。經過數月的高燒發熱,病人的身體便會出現三日瘧的發熱症狀,三日瘧是這三種瘧疾中殺傷力最小的一種,等到另外兩種瘧疾的症狀相繼出現,也就意味著病人即將痊愈。根據確切的記載,羅馬城每6年就會暴發一次嚴重的瘧疾,瘧疾常發於夏季暴雨後。河水很容易成為蚊子的滋生地,居住在河邊的瘧疾病人的病情往往要比居住在其他地方的瘧疾病人的病情更嚴重。居住在河邊的往往都是羅馬城中最窮的人。兒童和從北方來的遊客都是瘧疾的易感人群,前者是因為整體免疫力低,後者則是因為缺乏針對瘧疾的免疫力。

總之,羅馬城並不宜居。近代早期的一些數據表明,羅馬城就像個篩子,活下來的人越來越少,因而需要不斷地從其他地方吸收移民。這種情況在公元5世紀初期也不會有太大不同。研究估計古典時期的羅馬人的平均壽命約為25歲。羅馬城的大多數窮人根本活不到25歲,富人們的壽命則會長很多。富人們住在山上,而窮人們則聚居在瘧疾肆虐的低地。此外,在瘧疾最凶猛的8月和9月,富人們還可以搬到自己在鄉下的住宅裏。

羅馬的富裕階層在生病的時候通常會選擇去看醫生。公元408年,羅馬城中已有不少醫生,但是魚龍混雜,良莠不齊。比較專業的醫生一般都研習過希波克拉底和蓋倫的醫學著作,這些醫生往往能夠做到對症下藥。盡管希波克拉底和蓋倫的醫學著作中存在一些誤導性的概念,例如希波克拉底認為,人的肌體是由血液、黏液、黃膽汁和黑膽汁這四種體液組成的,疾病正是由四種**的不平衡引起的。那個時代的大部分醫生要麽把診所開在家中,要麽開在街邊。還有一部分醫生隨身攜帶青銅製的醫療箱去病人家中看診,這種醫療箱的蓋子是可以滑動的,方便從裏麵取藥品,這些藥品大部分都沒有療效。病人們除了尋醫問藥還有別的選擇。雖然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廟已被關閉,但是病人們還可以去教堂祈禱聖徒救他一命。

羅馬城並不宜居,但是並不妨礙羅馬人繼續在這裏生活下去。公元2世紀羅馬城的人口達到頂峰,城內人口在100萬到150萬。公元150年,羅馬城中首次暴發鼠疫(也有可能是天花),導致人口數量急劇下降。“3世紀危機”期間,由於政治動亂和通貨膨脹,人口進一步下降,不過隨後人口數量出現回升。研究人員通過研究公元4世紀晚期的口糧配額記錄發現,羅馬城至少有80萬人,是當時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

那位從共和時代早期穿越而來的羅馬人在聽到“口糧配額”這四個字後,很可能會一頭霧水。公元408年,發放救濟口糧在羅馬城中已是司空見慣之事。供應穀物、食用油、葡萄酒和豬肉的食物供應中心在城中隨處可見。申領救濟口糧在現代人看來可能有些不可思議。實際上救濟口糧的目標人群並不是身無分文的窮人,而是羅馬的普通居民。國家發放救濟口糧也不過是為了增強普通羅馬人對國家的認同感。底層的窮人為了活命隻能沿街乞討。不久後,情況發生了變化。公元4世紀晚期,基督教堂開始向窮人分發免費的救濟食物。

那麽那位穿越而來的羅馬人不禁要問,羅馬平民過著怎樣的生活?他們建立的政治組織、國中之國和神廟呢?他們編寫的文獻和發明的罷工戰術呢?所有的一切都在羅馬共和國末期灰飛煙滅。到公元408年,羅馬平民在政治上徹底失去話語權。隻有在口糧配額因天災人禍被削減的時候,他們才會奮起反抗。聚眾抗議、焚燒官署就是他們反抗的手段。

羅馬平民在政治上喪失話語權的根由是奴隸群體的日漸壯大。羅馬共和國早期,奴隸相對稀少。當然,羅馬共和國在占領維愛城後,很多維愛城的居民淪為奴隸。羅馬帝國鼎盛之時也是奴隸人口最多之時。他們有的來自羅馬帝國的腹地,有的則來自羅馬帝國的邊陲。他們與羅馬城的自由民一起將羅馬城打造成一個多族裔聚居的國際化大都市,一如今天的倫敦和紐約。街道上遊人如織,各國語言穿插其中,例如德語、敘利亞語和西塞亞語等。奴隸的身影無處不在,他們是劇場裏的仆役,是建築工地上的工人,是碼頭上的搬運工,是商店裏的店員,是大戶人家的廚師和看門人,是裝潢設計師,是演員,是珠寶手藝人。隻要是你能想到的職業,就有他們勞作的身影。放眼整個羅馬帝國,大批的奴隸正忙著耕種農田。羅馬的自由民隻有在戰時才能派上用場,他們的政治權利也因此被大大削弱。

公元406年,也就是亞拉裏克率族人兵臨羅馬城下的兩年前,羅馬城內的奴隸市場人頭攢動。大批哥特人在拉達蓋蘇斯的帶領下突襲托斯卡納,結果兵敗被捕。拉達蓋蘇斯在用兵方麵的確不如亞拉裏克謹慎。一部分哥特戰俘被編入斯提裏科的軍隊。斯提裏科被處決後,這些被收編的哥特士兵為躲避針對蠻族士兵的大屠殺,叛逃至亞拉裏克軍中。其餘的戰俘則被困在羅馬城中,淪為奴隸。實際上,羅馬的奴隸早已供過於求。在那個時代,國家連年征戰,不斷有戰俘淪為奴隸,羅馬的奴隸買賣也不再好做。買幾個奴隸對家財萬貫的富豪來說算不上是多大的花銷,但是對囊中羞澀的普通人來說可是不折不扣的奢侈消費。羅馬的普通人沒錢購買奴隸照顧他們的起居,隻好跟600年前的同胞一樣自力更生。

羅馬人的家庭關係也出現了曆史性的倒退。走在公元1世紀到公元2世紀的羅馬城中,你可能會產生一種錯覺:羅馬人對男女兩個性別的權利關係的看法仿佛自《十二銅表法》(於公元前449年頒布)頒布以來就沒怎麽變過。大街上幾乎看不到女性的影子,羅馬的貴婦幾乎不參與社會生產,她們要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要麽就去走親訪友。上街采購是男人和奴隸的事,女人實在需要外出,則要佩戴麵紗。這種現象不禁讓人想起今天還有不少中東女性在出門前需要佩戴麵紗。但是,我們不能武斷地將這兩種現象等同起來。羅馬帝國在其全盛時期十分開明。羅馬的律法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時期的女性,尤其是上層女性,享有財產繼承權,即使離婚也不影響她對所繼承財產的絕對支配權。在這一時期,女性的平均結婚年齡是15歲,男性的平均結婚年齡則是25歲,所以青春守寡是普遍現象。跟以前的孩子相比,這一時期的孩子可以說是在蜜罐裏長大的。出身富裕家庭的孩子更是被父母捧在手心裏,當然這樣極有可能把孩子慣壞。

但是等到公元408年,羅馬人的家庭關係也和這座城市的雕像和碑文一樣出現了退化現象。自“3世紀危機”開始,傳統主義思潮回歸,要求女性對男性百依百順。有人曾將這一思潮的回歸歸因於奉行保守主義的基督教的盛行。可是,這種思潮出現在基督教興起的幾十年前。或許,正是由於基督教部分滿足了這一思潮的內在需求,才有了幾十年後遍地開花的局麵。或許是因為彼時的羅馬帝國強敵環伺,國民信心受挫,不安感油然而生,他們別無選擇,隻能重溫舊夢。

羅馬人的性觀念也出現了類似的倒退。在羅馬帝國的鼎盛時期,也就是亞拉裏克率族人來到羅馬城下的300年前,羅馬人的性觀念在現代人看來既開放又野蠻。彼時的羅馬人絕不會談性色變,相反他們把**看作一種上天的恩賜。人們甚至認為,隻有全身心地享受**,生出的孩子才能更加健康。彼時,羅馬人無意對性行為進行分類。

古典時期的羅馬人並非百無禁忌,他們不僅在生活方麵有這樣或那樣的禁忌,在性方麵也有不少禁忌。當然,這些禁忌都與階級有關。羅馬貴族男性忌與其他貴族男性的妻子發生性關係,否則會被判處通奸罪。但是他可以不受處罰地與下層階級的任何人發生性關係,隻要他在性行為中掌握主動權。沒人在意奴隸主是否與奴隸存在性關係。

公元408年,隨著基督教傳入羅馬,東風西漸,性逐漸成為禁忌。基督教主張性行為的目的是生殖繁衍,除此目的之外的性行為都是罪惡的。總之,基督教對性持否定態度。在基督教發展初期,便有一些虔誠的基督徒鼓吹童貞、貞潔和無性婚姻。羅馬人的性觀念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並不是所有人都支持基督教所宣揚的性觀念。至公元408年,基督教成為羅馬帝國的合法宗教已有約100年的時間,基督教堂在羅馬城中遍地開花,而羅馬所有的異教神廟都已被關閉10年以上。當然,異教神廟被關閉並不意味著異教信仰會銷聲匿跡。縱觀整個羅馬帝國,異教仍然具有很強的生命力,不少羅馬貴族依舊信仰異教神。在這些羅馬貴族心中,羅馬的輝煌和他們自身的榮耀與他們信仰的異教神息息相關。

就在羅馬人忙著為信仰問題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亞拉裏克率族人來到羅馬城下。政府在10多年前就已宣布廢除異教信仰,但是異教和基督教在羅馬精英階層中都有著極強的影響力。在很多大戶人家裏,基督徒和非基督徒常常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鑒於這兩個群體之間存在的巨大差異,爭吵與矛盾在所難免,尤其是當他們的一位家庭成員突然改變自己的信仰的時候。異教徒看重邏輯學和哲學,而基督徒則看重信仰和情感。他們能找出無數個討厭對方的理由。在基督徒眼裏,異教徒信仰的異教神就是不折不扣的魔鬼。在異教徒眼裏,基督徒對屍體的崇拜完全是一種病態。尤利安皇帝(公元361—363年在位)是羅馬帝國最後一位多神教皇帝,他曾抱怨道:“你們為耶穌建造墳墓也就罷了,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麽每死一個教徒你們就要造一座墳墓,再這樣下去,整個世界都快成你們的墓園了。”[3]

但是在羅馬城中,異教徒和基督徒之間的較量似乎都集中在民間(跟其他地方有所不同)。他們爭執的焦點主要在勝利女神——她在早期的羅馬有著最廣泛的群眾基礎。在羅馬人開始一天的勞作之前,元老院會按照慣例向勝利女神祭壇獻祭。君士坦丁一世之子君士坦提烏斯二世(公元337—361年在位)下令撤掉勝利女神像。然而,當他在公元357年尋訪羅馬城時,為城中恢宏的多神教建築所折服,於是下令將勝利女神像歸位。公元382年,格拉提安皇帝又下令將勝利女神像撤掉。西瑪庫斯是當時的一位多神教領袖,他曾上書給格拉提安皇帝,祈求後者收回成命,將勝利女神像歸位。西瑪庫斯甚至還為此同米蘭主教進行過激辯,結果無功而返。勝利女神像並未歸位。

西瑪庫斯此舉甚至得到了一部分羅馬基督徒的同情。神父和虔誠的多神教徒互不相讓,所以羅馬人隻能在兩者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即基督教至少要對流傳下來的多神教生活方式予以包容。自公元313年(君士坦丁一世頒布米蘭詔書承認基督教的合法地位)至408年,羅馬帝國的皇帝除尤利安皇帝外都是基督徒。盡管如此,多神教依舊影響著羅馬人生活的方方麵麵,包括基督徒在內的大批羅馬人依舊慶祝羅馬的多神教節日,身在米蘭的主教安波羅修看到這一幕肯定大為不快(6)。牧神節是極受羅馬人歡迎的異教節。牧神節當天,年輕的男人們手持羊皮鞭,在街道上奔跑。年輕的女人們則會聚集在街道兩旁,祈望羊皮鞭抽打到她們頭上,人們相信這樣會使她們更容易生兒育女,這樣做也是為了紀念哺育羅慕路斯和雷穆斯兄弟二人的母狼。農神節可以說是最受羅馬人歡迎的異教節。農神節期間,羅馬人可以自由地交換禮物,奴隸主和奴隸的身份也可以暫時被放在一邊。異教神的神像依舊裝點著這座城市的建築,依然屹立在被關閉的神廟中,大多數羅馬人並未覺得有任何不妥。學校裏的學童依舊需要背誦從弗吉爾的《埃涅伊德》中節選的異教神朱庇特的預言。朱庇特在詩篇《埃涅伊德》中曾預言羅馬城是一座永恒之城。很多羅馬皇帝即使在行動上反對多神教,但是對多神教的態度卻很矛盾。狄奧多西一世下令關閉羅馬所有的多神教神廟,同時他又下令將這些神廟保護起來。在神父看來,這些神廟無疑是魔鬼迷惑世人的工具。但是在狄奧多西一世看來,這些神廟是羅馬帝國的偉大遺產,是他個人榮耀的基石。

羅馬的異教徒和基督徒之間並不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至少在貴族階層是這樣的。他們隻與少數狂熱的基督徒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這少部分基督徒奉行苦修主義,主要由貴婦人構成。這一圈子形成於公元4世紀80年代初期,核心人物是哲羅姆。他的很多觀點即使在一些神父看來也相當極端。哲羅姆(後被封為聖徒)極為鄙視那些表麵上恪守基督教信仰,內心深處卻盤算著建功立業和繼承遺產的富裕基督徒。這些基督徒最多隻會讓自己的一個女兒做修女,一旦物色到好人家,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將女兒從修道院接回來結婚。同樣地,他們也並不覺得舉行奢侈的宴會是一種罪過。他們甚至還若無其事地在宴會上使用帶有異教符號的古董餐具。比起在聖彼得大教堂內救濟窮人,他們更願意在大庭廣眾之下做這件事。與此同時,他們總是費盡心機地將自己的財產遺留給下一代。

在哲羅姆的鼓動下,這個圈子裏的貴婦人決定徹底踐行苦修主義。於是寡婦們拒絕再婚,即使這意味著她們的財產將後繼無人。可是她們並不在意,反而會心甘情願地將財產留給教會和窮人。她們的家人將這種行為視為對家族利益的背叛,對此深惡痛絕。彼時的羅馬貴族最珍視的莫過於財富帶來的權力傳承。瑪塞勒是羅馬城中第一位奉行苦修主義的基督徒,為了防止她將自己家族的財產分給教會和窮人,她的財產繼承權在公元4世紀80年代被自己的母親剝奪。達馬蘇斯是哲羅姆的資助人兼保護人,前者一咽氣,後者便立即被趕出了羅馬城。

雖然沒有了哲羅姆的搖旗呐喊,但是羅馬的基督教苦修運動沒有停下來。在公元4世紀的最後幾年裏,羅馬一對年輕夫婦給這一運動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他們是瓦列利烏斯·比尼安及其妻子梅拉尼婭。梅拉尼婭的祖母老梅拉尼婭曾是哲羅姆苦修圈子裏的一員。差點死於難產的梅拉尼婭看破紅塵,決定散盡家財。隻消看一下梅拉尼婭的財產,我們便會發現羅馬帝國末期的社會貧富差距已經懸殊到了駭人的地步。彼時大部分羅馬人需要靠救濟食品度日,甚至還有一部分羅馬人連救濟食品都領不到,而梅拉尼婭的丈夫一年的收入至少是900千克黃金。亞拉裏克要求西羅馬帝國支付他的賠償金也不過才1800千克黃金而已。比尼安在西裏歐山上擁有一座連霍諾裏烏斯皇帝的侄女都買不起的豪宅。他和妻子梅拉尼婭的房產遍布整個西羅馬帝國,例如意大利半島南部、西西裏島、西班牙、突尼斯、阿爾及利亞、摩洛哥和不列顛。

比尼安夫婦打算散盡家財的決定竟無意中幫了亞拉裏克一把。起初夫妻倆的訴求被法院駁回,理由是梅拉尼婭隻有20歲,無權做如此重大的決定。法院由同為貴族出身的法官把持著,他們看到夫妻倆公然背叛自己的階級,絕對不會袖手旁觀的。灰心喪氣之餘,夫妻倆便決定走後門。公元407年末,一說公元408年初,霍諾裏烏斯皇帝罕見地出巡羅馬城,夫妻倆便托斯提裏科的妻子賽妮娜(7)上書陳情。賽妮娜對比尼安夫婦的遭遇深表同情,一口答應幫助他們把霍諾裏烏斯皇帝爭取過來。元老院的議員經過激烈討論,最終決定破財消災自掏腰包給亞拉裏克付贖金。由此引發了元老院議員蘭帕迪斯對斯提裏科的痛斥。與此同時,元老院還允準了比尼安夫婦散盡家財的請求。賽妮娜幫比尼安夫婦說情成為壓垮她丈夫的最後一根稻草。既然霍諾裏烏斯皇帝自毀長城殺死了顧命大臣斯提裏科,亞拉裏克也沒了顧忌,準備大幹一場。

比尼安夫婦並沒有在羅馬城多加逗留。當夫妻倆發現連霍諾裏烏斯皇帝的侄女都買不起他們在西裏歐山上的那座豪宅時,他們便決定動身去意大利、高盧、西班牙和不列顛,打算賣掉他們在當地的房產。不久後,他們坐船來到非洲。夫妻倆的所作所為徹底觸怒了羅馬城的富人。就在夫妻倆離開羅馬城幾個月後,亞拉裏克便命令他的族人封鎖羅馬城並切斷台伯河上的所有線路。這樣看來,比尼安夫婦僥幸逃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