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非洲(精裝)

第四章 老克努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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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來自歐洲的訪客就像掉進水潭的爛木頭般漂來我的農場,他們掉個頭打個轉,最後又被衝了出去,或是墜入水底。

丹麥人老克努森來到農場時又病又瞎,他在這裏一直待到死去,是隻孤獨的野獸。他一路背負著痛苦,駝背行走;他長期不講話,因為他在命運裏摸爬滾打後沒剩多少力氣了,即使他開口,聲音也像是狼或鬣狗的哀號。

但每當他緩過勁來,有一小會兒沒病沒痛時,火光就再次從朽木中迸發四射。他會來到我這裏,向我解釋他是怎麽與自己的病態憂鬱心理——消極看待一切事物的荒謬傾向——做鬥爭的。這種心態不合常理,因為從外界看來事態明明不算糟,是他被魔鬼控製了,無法輕鬆地看待它們,隻有悲觀、悲觀,再悲觀——真是個糟糕的惡習!

當農場開支格外拮據時,克努森建議我燒木炭賣給內羅畢的印度人。他向我保證,那可是幾千盧比的生意。而且在老克努森的支持下,這生意不可能黃掉,因為在動**的職業生涯中,他曾去過瑞典的最北端,在那裏徹底掌握了這門手藝。他要親自指導土著掌握這一藝術。我們一起在樹林裏工作時,我和克努森聊了很多。

燒木炭是項愉快的工作。毋庸置疑,這過程裏一定有什麽麻醉神經的東西。而且眾所周知,燒木炭的人和旁人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他們沉溺於詩歌和空話,木頭魔鬼會來和他們做伴。木炭是一項美麗的傑作,你把窯爐燒著後打開來,木炭就散落在地上,絲緞般光滑,質純無雜,輕盈而不朽,是飽經滄桑的黑色小木乃伊。

燒木炭這門藝術的場景本身就十分可愛。我們在高樹的樹冠下工作,隻需要砍伐林下的灌木,厚木材沒法燒製木炭。在非洲森林的寧靜和陰涼裏,砍下的木材聞起來像醋栗,而燒窯嗆人又清新的酸味像海浪一般讓人心曠神怡。整片場地像個劇院,要知道,在沒有劇院的赤道國家,這可是魅力無窮的。窯裏稀薄的淺藍色旋渦煙霧等距離地間隔升起,黑窯爐看上去像舞台上的帳篷:在一出浪漫主義悲劇裏,這樣的場地適合作為走私分子或士兵的營地。土著的黑色身影在其間輕輕走動。在非洲的森林裏,你把林下的灌木清走之後,一定會發現大量的蝴蝶,它們似乎喜歡聚在殘根上。一切都神秘而無邪。老克努森小而佝僂的身影放在周邊的環境裏,和諧得不可思議,紅頭發的他敏捷地閃現在各個角落。既然現在有了一份喜歡的工作來打理,他就變得喜歡嘲諷,同時鼓舞人心,像個老了以後變得又瞎又惡毒的小精靈。他對待工作很認真,而且對他的土著學生也出人意料地有耐心。我們經常意見不統一。我小的時候在巴黎上過美術學校,知道橄欖木能做出最好的木炭,但克努森解釋說,橄欖樹沒有樹瘤,而且他以地獄的七千惡鬼發誓,眾所周知,萬事萬物的核心都在糾結的疙瘩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