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
“俠”字漸消,強盜起了,但也是俠之流,他們的旗幟是“替天行道”,他們所反對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們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將相。李逵劫法場時,掄起板斧來排頭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滸》,說得很分明:因為不反對天子,所以大軍一到,便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不“替天行道”的強盜去了。終於是奴才。
——選自《三閑集·流氓的變遷》
胡適:
我們拿宋元時代那些幼稚的梁山泊故事,來比較這部《水滸傳》,我們不能不佩服施耐庵的大匠精神與大匠本領……加上高超的新見解,加上四百年來逐漸成熟的文學技術,加上他自己的偉大創造力,把那草創的山寨推翻,把那些僵硬無生氣的水滸人物一齊毀去,於是重興水滸,再造梁山,畫出十來個永不會磨滅的英雄人物,造成一部永不會磨滅的奇書。
施耐庵的《水滸傳》是四百年文學進化的產兒,但《水滸傳》的短處也就吃虧在這一點。倘使施耐庵當時能把那曆史的梁山泊故事完全丟在腦背後,倘使他能忘了那“三十六大夥,七十二小夥”的故事,倘使他能用全副精神來單寫魯智深、林衝、武鬆、宋江、李逵、石秀等七八個人,他這部書一定格外有精彩,一定格外有價值。可惜他終不能完全衝破那曆史遺留的水滸輪廓,可惜他總舍不得那一百零八人。但是一個人的文學技能是有限的,決不能在一部書裏創造一百零八個活人物。因此他不能不東湊一段,西補一塊,勉強把一百零八人“擠”上梁山去……於是施耐庵不能不雜湊了,不能不潦草了,不能不敷衍了……這是很可惜的事。後來《金瓶梅》隻寫幾個人,便能始終貫徹,沒有一種敷衍雜湊的弊病了。
《水滸傳》絕不是“暖飽無事,又值心閑”的人做得出來的書。“暖飽無事,又值心閑”的人隻能做詩鍾,做八股,做死文章,決不肯來做《水滸傳》。聖歎最愛談“作史筆法”,他卻不幸沒有曆史的眼光,他不知道水滸的故事乃是四百年來老百姓與文人發揮一肚皮宿怨的地方。宋元人借這故事發揮他們的宿怨,故把一座強盜山寨變成替天行道的機關。明初人借它發揮宿怨,故寫宋江等平四寇立大功之後反被政府陷害謀死。明朝中葉的人——所謂施耐庵——則發揮他的一肚皮宿怨,故削去招安以後的事,做成一部純粹反抗政府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