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石头剪刀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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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莲水居小区有个后门通往临江公园,他只要得闲,便会穿过后门去莲水边散步,想一些事情,或者不想一些事情。走累了,就坐到岸边的岩石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发发呆。

那天傍晚,他看到他常坐的岩石上坐了个女人,就有些犹豫:他要不要过去坐呢?那块岩石够大,别说两个人,坐上四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就如那句外交语所说,太平洋足够大,完全容得下中美两国共存发展。于是,虽然犹豫,他还是走过去了——后来他才晓得,故事或者说事故,就此开篇了。

他刚坐下,那女人就警惕地转过脸来:“你干啥?”

“不干啥,坐坐。”

“东不坐西不坐,干嘛来这坐?”

“你能坐,我干嘛不能坐?”他反驳道。

“你是谁?”女人问。

“我谁也不是。你又是谁呢?”

“我也谁也不是。”女人说。

“这样挺好,谁也不知道谁是谁,好说话。”他说。

女人眉毛一挑:“你打算勾引我?”

“我像勾引女人的男人吗?”他盯着女人,“换句话说,你值得我勾引吗?”

女人侧过身子,自信地挺了挺胸,让落日的余晖洒在脸上。与此同时,路灯刷地亮了,给女人的身体打上了侧逆光。女人脸色红润,面部线条柔和,两只黑瞳仁闪闪发亮。

“你挺美的,也还算年轻,可是……”

“怕我是鸡?”女人莞尔一笑,“我还怕你是鸭子呢!”

“你啥眼神啊?我这把年纪,只能做烤鸭了。”他自嘲地压了压嘴角,望着对岸,缓缓地从丹田深处吐出一口气。

“人老心不老,俗话说,活到五十五,还是出山虎呢。”女人说。

“不行啦,心比身体还苍老。”他摇头。

“不会吧?要不,我们做个划拳游戏,测试测试?”女人斜乜着他,饶有兴趣的样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愿意奉陪,怎么做?”他很爽快。

“很简单,石头剪刀布,谁输谁就说一个最隐秘的心思。”女人说。

他点点头,面对女人坐正身子,开始石头剪子布。第一回合,他和女人同时亮出拳头;第二回合,都同时展开了手掌;第三次,又都用两根手指比划出剪刀。真是太巧了。直到第四回合,女人的布才包住了他的石头。看着女人白皙的手掌,细长的手指,他真的有一种被包裹着的感觉,全身都很柔软,意识也有点模糊了。他输了,一时语迟,不知说啥好。

“说嘛,说你最见不得人的心思,反正我又不认识你。”女人催促着。

“那我说了,别吓着你啊。”

“呵呵,我啥没见过,还怕你吓?说吧说吧,男人要言而有信。”

“其实也没啥。我是个老实人,从来没有外遇过,所以也想外遇一回,不为别的,就为检验一下,看我还行不行。不是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么?”他态度真诚,瞟了瞟身后小区的楼房,密密麻麻的窗口灯光闪烁,但自家的窗口黑着,像一只眼睛,黑洞洞的瞪着他。

“哈哈,我说你人老心不老嘛!”女人指了指他,很开心的样子。

“我只是想晓得自己的生理状态,几年没做了……”他羞愧地搓了搓手。

“没老婆?”

“当然有,但早没在一起了。”

“为啥?”

“原因多方面吧……反正,都没那想法了。习惯成自然,倒也相安无事。”

“噢,典型的‘一不做二不休’。你是个当官的吧?”

“也不算官,机关工作人员。”

女人有点同情地看看他,说:“若是只为检验行不行,真没必要外遇,外遇成本很高的。我是说情感成本,还有时间成本。不然,谁愿意和你遇?真不如找只‘鸡’简单。”

他连连摇头:“不能做违法的事。再说我嫌脏,肯定有心理障碍,做不了的。”

“嗯,也是。那你就只能找个人一夜情了。”女人盯了一眼他的眼睛,嘴角稍稍一扬,“嘿,其实,你是在为外遇找借口吧?不过,像你这种情况,想找个情人也可以理解。”

他脸上一热:“也许内心深处,也有这种渴望吧……能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吗?”

“你想干啥?”

“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想法,只是觉得和你聊得来。方圆十里,我没一个聊得来的人。想时不时地,和你聊聊,疏通一下情绪,仅此而已。如果能做个朋友,当然就再好没有了。”他谦恭而紧张,手心都出了汗。

“那也不能告诉你手机号码,那样就互相晓得谁是谁,就不好玩了。给你QQ号吧。不过现在不能跟你聊了,我在等一个人。”

女人拿出手机点了几下屏幕,给了他一个QQ号。他马上在手机QQ上加了好友,然后礼貌地道了别。女人的影子从他背上慢慢地滑了下去。走了十几米,回头一看,女人还在岩石上端坐着。月光泛白的水面衬托着女人的身影,显得很动人,也很诱人。

回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QQ。女人已通过他的加友请求。女人的QQ名很特别,叫你所不知。QQ空间里除了转发和链接的一些心灵鸡汤之类的文字和图片,就没别的东西了。QQ好友也没几个,看样子,女人跟他一样,朋友圈很小。他发了个微笑的表情,写了句很高兴认识你的话,发给了女人。他盯着QQ页面,久没回音。此时,女人无暇他顾了吧。心头一硬,又发了一支玫瑰过去,然后就关了QQ。

第二天一整天,他都不停地打开QQ又关上。你所不知一直没有回音。直到晚餐后,她才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虽然她一句话都没说,他还是很激动,好像身体内某根线通上电了似的。他匆匆地洗了碗,擦干手就要往外走。妻子叫住了他:“哪去?”

“散散步。”他说。

“不光是散步吧?”妻子说,“还想跟坐在河边岩石上的女人聊天?”

他怔住了,过会才说:“你跟踪我了?”

“我没那个闲心。上午到监控室检查,顺便查看了一下监控视频,凑巧看到了你。”妻子瞥瞥他,说,“这一带接连发生两起抢劫单身女性的案子了,那女子是我下面的人,在执行任务。”

他倒吸了一口气,背脊发凉,哑然无语。他不晓得,跟那女人说的那些话,是否已传入妻子的耳朵。

“虽然老夫老妻了,但我还得提醒你:这把年纪了,千万莫到外面乱来,搞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莫天都快亮了还撒泡尿到**。”妻子说。

他蓦地冲动起来,大声道:“谢谢提醒,我可以跟你发誓!”

“发什么誓?”

“我若是在外面乱来,我割掉我那玩意!”他言之凿凿。

妻子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挑衅似地:“那你呢,你若乱来,割哪里呢?”

“我才没你那么无聊。我不会跟你发誓赌咒的。如果发誓有用,那还要警察做什么?”妻子踅进自己房间,掩上了门。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出了家门。

他还得去散步。得避开那块岩石。那女人当然不能交往了,得删掉那个QQ。他拿出了手机,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删。随它吧,删或不删都不能说明什么。他沿着江岸往上游走,一路想着,自己怎么就发了这么个毒誓。他的那个部位有一线隐约的刺痒。江风吹来,浑身冰凉,他打了个颤,脖子直往衣领里缩。

2

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是何年何月的事了。也不想明白,与妻子的关系何以演变至此。但凡听说妻子出差,他就会一阵轻松,而一旦妻子回家,心里就多了一样东西,有些沉,不自在。两人很少说话,说也大多与工作相关,且极其的精练。家务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谁做啥谁不做啥,一切都在不言中。但即使是说话,他也很少直视那张曾经是警花的漂亮的脸了。除了工作,他与外界联系很少,而妻子则恰恰相反,工作很忙,工作之外也很忙。

偶尔,他也免不了被牵扯到妻子的忙碌之中。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他接到妻子的电话,说是老大请他吃饭。

他很疑惑:“老大怎会请我?是请你吧。”

妻子说:“你这人怎给脸还不要呢,请你就是请你,老大有事交待。”

他还是不解:“老大有事,跟我领导下指示,或者让你转告,我执行不就得了,何必大费周章?”

妻子说:“你不懂,这叫领导艺术。”

他只好去了荷花池大酒店,进了那个带卫生间和休息室的高档包房。

他酒量很小,向来不喜欢应酬,敬酒和被人敬酒,于他来说都是件很为难的事。特别是敬和被敬时,都要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心里很别扭。而只要一上桌,不端酒杯几乎不太可能。还有件小事,就是他永远也搞不清,自己该坐在哪个位置。主宾席他是认得出来,也晓得不可坐的,别的他就不甚了了。如果不是妻子在场引导他,他总是待别人坐下之后再瞅空入座。但这次进房间之后,他往桌上扫一眼,心理负担就减轻了:酒桌上摆有座签,他的名字赫然在目,只要对号入座就行了。

客人们陆续来了,都是职务带长的人物,级别都比他高。他的顶头上司也来了。他便晓得,老大有事可能是真的,而所谓请他,不过是句客套话,顺便捎带了他而已。而捎带他的原因,无非是某件事需要他具体经办,再有就是因为妻子的连带关系了。在某些场合,被人介绍身份时,往往会加上一句,他是谁谁的老公。在这个庞大的系统里,妻子的知名度比他高得多。

他轻松些了,跟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打着招呼,倒也还自如。

老大是在妻子的陪同下最后进来的,气宇轩昂地招了招手,稳稳当当地在主宾席坐下,微笑着环视众人,目光还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他有点木然,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老大就举起了酒杯,说:“这一向大家工作辛苦了,今天特备薄酒以示慰问。我请客,牟局买单,所以嘛,大家可以开怀畅饮噢!”

牟局是妻子在场面上的称呼,但在他耳朵里总是很陌生。妻子端坐在老大右侧,一身笔挺的制服,显得精明能干而又英姿飒爽。这样的场合妻子总是应对自如,或者说游刃有余的。妻子满面春风,说话既得体又热情,每句话都像火上浇油,把酒桌上的气氛搞得极其的热烈。

但妻子越这样,寡言的他越显得多余。他决计,不端酒杯,也不向任何人敬酒。任何人向他敬酒,他一概举茶杯回应。邻座的什么长抢过他的茶杯,硬要换成酒杯,他硬是没让步,那位什么长只好悻悻地抿口酒,不再强求了。这一来向他敬酒的人也少了,倒落了个清静。

妻子依次给每个客人敬酒,每个人敬酒词都不一样,表情与语气都很到位,分寸拿捏得刚刚好,被敬的人看上去都十分的受用。这是他不得不佩服的。妻子路过他身后时附在他耳边快速地说:“求你给我个面子,别人不敬可以,老大你不敬不行。”

说是求,听上去像是下达命令。

他只好端了只小酒杯,硬着头皮站起,朝老大走过去。脸皮发僵,手脚也不太灵便。他没听清自己跟老大说了什么,碰了碰杯,仰头喝干了。他的目光是虚的,所以也没看清老大的表情。坐回到自己座位上,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酒液烧得胃灼疼不已,他忽然就对自己十分厌恶,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对满桌的热闹充耳不闻。

后来他就拿出手机来玩了。先上网看新闻,再浏览QQ,然后,又让手机滑溜到地上,再蹲下身子去捡。捡到手机的同时,他迅速地瞟了一眼桌下面的腿,确切地说,是瞟了妻子与老大的腿。在已经远去的某个夏天的筵席上,他就曾因捡拾手机而无意地瞟过他们的腿脚。那一次,从他的角度看,老大那只翘起的脱掉了皮凉鞋的脚正抵在妻子的腿肚子上,似乎还在轻轻地挠着。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这画面都粘在他脑子里,难以抹去。他一直试图让自己相信,那仅仅是个角度问题,如果想得过多,只能说明自己心里不干净。眼下,那两对腿摆放正常,而他,也对很多事都不那么在乎了。他也就是下意识地瞟一眼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所以,直起身子回到台面上,即使不再玩手机,他也能气定神闲了。

这时他才发现,酒酣耳热的人们正鼓动着妻子与老大喝交杯酒,还七嘴八舌,旁征博引,说中国的酒文化是如何的博大精深。妻子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微笑不语。老大则谦逊地道:“呃,这个交杯酒嘛,虽然也是酒文化的内容之一,但有它的特定含义,不是谁都喝得的;再说它也是有专属权的,不经申报审批,即使是老大,也没这个权力啊!”

老大边说边瞅准了他,那张经常在电视屏幕和主席台上出现的脸,显得十分的和蔼。桌上所有的眼睛也都盯着他了,无数蚂蚁在脸上爬,痒痒的。他当然得有所表示。于是,他以筷子当笔,有模有样地在空中那张虚拟的纸上写了同意两个字,极其豪爽地道:“我批了!”

在众人的叫好声中,老大举起了酒杯,与妻子手臂相扣,仰头喝下了交杯酒。妻子喝酒时用另一只手掩着口,而老大干完杯后立即用餐巾纸轻轻地擦了擦口唇。显得很文明,也很斯文。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笑着,他感到自己躲在笑容后面,冷静而平和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喝光了四瓶茅台酒,酒宴才告结束。他跟着妻子把老大送上车,挥手告别。待老大的车屁股消失之后,才和妻子一道回家。在车上,妻子表扬他说:“今天有进步嘛。”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自己想表达什么。老大一直没提相关事项——这种事,当然不能在台面上说的。他晓得,事情已经到了妻子那里,只待她转告于他了。

果然,一到家,妻子就说,老大指示,要他把手头那件因拆迁致人死亡的故意伤害案以证据不足、事实不清的名义退回她那边。

“为何?”他问。

“这不是你我要晓得的。”妻子说。

“要你们补充侦查?”

“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刚才还表扬你有进步呢。”

“难道要撤案?”

妻子并不正面回答,却说:“说来也算意外吧,人死又不能复生,反正钱也赔够了,不一定硬要牵涉到领导吧?你如果以故意伤害罪起诉当事人,形成判决了,势必要进一步追查现场指挥的副区长的渎职犯罪。城市的开发建设还得靠他们……”

“只为保护一个副区长,就想让原案也不成立,合适么?影响那么恶劣。”

“合适不合适,有时是个角度问题。把别人办了,只怕影响更加恶劣。以后谁还敢牵头搞建设?”

“那,先就不要做成故意伤害案移送过来啊,要我来替你们揩屁股?”

“情况总是不断变化的嘛。”

“老大都亲自出面,这副区长能量够大啊!”

妻子警告道:“不许乱说!捅了娄子我可帮不了你!”

他只好不说了。

第二天他拿出卷宗把所有材料仔细查阅了一遍。案情清晰,证据翔实,他实在找不到退回去的理由,就把它搁置在柜子里不管,做别的事去了。对不想做的事,能拖则拖,这是他多年的工作习惯;在一拖再拖之中,事情往往会起变化,这也是他的工作经验。

可是只拖到了第三天,妻子的电话就追来了:“你怎还没把案子退过来?”

他说他实在没有退的理由。

“就是要你找理由啊,而且要找个过得去的理由!你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多年了,这点业务能力都没有?脑子退化了?放心,这么多人,不用你担责。你若不办,你们领导也会催你办的。你还是争取主动吧,否则,你我都在老大那里交待不了!”妻子口气严厉。

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好遵命。签署经办意见时他的手直抖,写下的字歪歪扭扭。领导显然比他沉稳,审查和签字时表情严肃如常,眼皮都没抬一下。办过之后,他就重感冒了一场,吃药打针搞了一个多星期才痊愈。他预感到这事会有后遗症。

3

妻子不会做饭,又经常很晚才回,他一个人也懒得做,便都在外面吃,家里也就基本断了烟火。机关有食堂,但吃多了就腻了。于是,他就时不时地在下班路上买个十块钱的盒饭,倒也吃得很香。

这几天他几乎不去食堂了。他不想让同事更多的看到他的脸。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得了幽闭症,只有关在办公室或卧室里不见人才自在。这日下班时间过去半小时了,估摸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关门下班。

他步出单位大门,往右一拐,准备去常去的快餐店。越过一条斑马线,路过区政府的时候,看到一个妇人跪在马路边,头上缠着一条白头巾,背上背着一块白布,上面用红墨水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冤字两侧竖写两行黑字:惩办真凶,还我老公!

他心里一阵乱跳。

妇人的照片他在卷宗里看到过,妇人的证言他也查阅过多次。妇人叫梅晓琴,他还记得梅晓琴按下的指印有个螺纹,并且还曾联想到梅晓琴按指印时是如何颤抖的。梅晓琴跪得像座石雕,凝然不动。他瞟一眼她屈蜷的腿,自己的膝盖隐约一阵疼,忍不住走近,轻轻拍拍梅晓琴的肩:“大姐,回吧,跪在这是没有用的。”

梅晓琴回头道:“有用的,至少要让他们晓得我不服吧!”

他想想问:“不是听说赔了几十万,犯罪嫌疑人也拘捕了么?”

梅晓琴说:“只抓了动手的,还没抓动嘴的呢!几十万能买回我老公的命么?我自已合法建的房子,不按市场价给我补偿不说,还没有签协议,还没有经过法院审判,说拆就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那天我看得明白听得清楚,开挖掘机的后生并不想动手,是拆迁队的队长,还有那个管拆迁的副区长逼着干的。那后生说,屋里有人呢,出了人命咋办?那猪一样的副区长居然说,机器一开人就会吓出来的,就是出了人命也没啥了不起,拿钱赔就是,旧城开发耽误不起!结果,我老公没来得及跑出来,脑壳都砸瘪了,好造孽呢……我也恨那开机器的后生,但我更恨那些背后指使的人!我都用手机拍了视频录了音的,他别想耍赖!”

梅晓琴说的他都清楚,他也看过那个视频,都是实情。

他不好多说什么,泛泛地安慰道:“犯法的人都会被法律惩罚的。”

梅晓琴却摇头,大声说:“我才不信呢。等了这么久还没结果,就是想一拖再拖,不了了之!我晓得他们这一套,不然我也不会来跪了。不惩办那个副区长,我跟他们没完!”

他有些吃惊,梅晓琴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他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同样一件事,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差别是如此之大,对他的影响也是如此迥异。如果梅晓琴晓得了他的身份,会是什么样的态度?梅晓琴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仿佛被看穿,无数羞愧的蚂蚁爬上了他的脸,叮得他难受极了。

他感到有人窥探,回头望望,并无人影。

梅晓琴头发凌乱,眉头紧蹙,显得十分疲惫。

他劝道:“大姐,时候不早了,要跪也明天再来,或者换个地方跪吧。下跪是没有用的,莫白白苦了自己。人死不能复生,你自己要节哀保重,得饶人时且饶人吧。我请你吃个盒饭?”

“哪能要你请?你是好人,别人都不理我呢。”

梅晓琴站起身来,拍拍裤腿上沾染的灰尘,揉了几下膝盖,一拐一拐地走了。他盯着她的背,看着那个血红的冤字慢慢地小下去,直到消失不见,才踅进快餐店去吃盒饭。

吃了几口他就放下了筷子,太没有胃口了。

他出了快餐店,沿着人行道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了江边。他不想回家。季节已是深秋了吧,江风掠过脖颈,凉凉的像滑过一条蛇。一些金黄的野**开在路边草丛中,像几朵零星的火焰燃在迷蒙的暮色里。夕阳已经隐没,天空很空,江面一片渺茫。路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在水波之上。水面上的他那么瘦长,那么扭曲,那么怪异,随着波浪起伏不已。他拖着自己的影子沿着堤岸往下游走,不知不觉地,江边那块岩石移到了面前。

岩石上没人。

他在常坐的那个部位坐下,伸手摸了一下那个偶遇的女人坐过的地方。岩石表面竟有些微的温热,似乎那女人刚刚离开。他想再摸一下,刚伸出手,就感到背上有窥视的目光。回头一看,不远处那根水泥杆悬吊着的监控探头像一只大眼,圆溜溜的盯着他。心里便有些堵。他忽然就冲动起来,看看四下无人,站到岩石上,解开裤带,朝着江里哧了一泡大尿。他边哧边鼻子哼哼,斗狠似的,拼命收缩小腹以增加腹压,让尿水呈抛物线洒向水面。并且,示威似的仰着身子,让自己所有的不雅都暴露在监视探头下。

真个是尿香四溢,痛快淋漓啊!

他重新坐下来时,心里已经平静了。

夜色愈发的浓重,薄凉的星光照着微微起伏的水波。他感到很无聊,便拿出手机来翻。点开QQ,才发现,两天前你所不知给他发了一个链接。他心里一动,点开了链接的地址。

是个关于**的网页。精神心理因素导致**无能的**叫心理性**。全身代谢或局部病变引起的**叫器质性**。硬度与时间不够。无法进入。伟哥。晨勃。激素治疗。海绵体注射。等等等等。

他脸上一烧,感到许多的蚂蚁爬上了面颊。这女人在嘲笑他。他活到这把年纪,又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于他来说,根本不是**不**的问题。他隐约地记起,还是有过晨勃的状况的,这至少说明,他的身体并没有器质性的毛病。他的问题在于他心若死水,没有欲望了。他看都不想多看妻子一眼。性幻想也还是有的,但真遇到一个喜欢的女人了,与那个女人**相见了,他还能重振雄风吗?还真难说。他想验证的不光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精神。至少要能正常地情爱,才算是一个健全的男人,无论他多老。

先不管你所不知发此链接是何动机,有一点很显然,她还不晓得他的身份,否则决不会有这种放肆之举。这让他放松了心情。或许,人家就是一番好意,提醒他而已吧。

他想了想,回了一条信息:“我了解自己,并没有**的问题,但我还是谢谢你的关心。”过了片刻,他又手颤颤地加发了一条:“哪天有空我请你喝茶,我们再来一次石头剪刀布?要你也输一次才公平噢。”仿佛料定那女人不会回复,又仿佛怕那女人会马上回复,他即刻关掉了QQ。

他起身往家里去。他家的窗户还黑着的,说明妻子还没有回来。这很好,用不着看那张居高临下严肃得像真理一样的脸,更用不着说话。

进了小区,来到电梯口,他忍不住又打开了QQ。

你所不知回了话:“好啊,我静候佳音!”惊叹号后还附带一个笑脸的表情符号。霎时,一道快乐的闪电划过脑际,他整个身心都轻快起来。他放弃了搭乘电梯,像个年轻人一样沿着楼梯小步跳跃而上。他兴奋极了。原来,犯忌有一种特别的刺激和开心呢。

4

第二天是周六,他迫不及待地用QQ约了你所不知,去月形山玩月楼喝茶。月形山距市区十五公里,树木葱茏,地远人稀,他觉得在那里比较有安全感。玩月楼建在一座悬崖之上,背靠千年古樟,下临悠悠莲水,粉墙黑瓦半隐竹丛,飞檐翘角直插青空,清静而雅致,风景也是蛮不错的。

他是打的去的,还特地戴上了墨镜。

他在临江的窗口订了个卡座。本想订个包房的,那样更隐蔽,遇上熟人的概率更小。但包房太暧昧了,有暗示之嫌。他不想给人用心不良的猜想。卡座也是分隔开的,还挂有门帘子,多少能遮挡一下,也算是个私密空间了。

他点了一壶红枣桂圆养颜茶,一份瓜子,一份开心果,然后就望着窗外等着。于他来说,这是史无前例的事:不仅仅是头一次单独约会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妻子的部下——这当然是一种犯忌的行为,兴奋和紧张都是免不了的。天气清朗,视界开阔,他数着江面上那些似动非动的挖沙船,借以舒缓自己的心情。

高跟鞋笃笃笃地沿走廊响过来了,门口光线一暗,帘子被掀起,露出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他瞟瞟那张陌生的脸,刚想说您找错地方了,女人冲他一笑说:“久等了吧?”

“对不起,我……”他感到自己脸红了。

“没认出我来是吧?呵呵,那天晚上,夜色掩饰了我。”

她从容地脱下风衣挂在墙角衣帽勾上,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身上的红毛衣就像一团火,他的面颊感受到了热力的辐射。香水味也从对面弥漫过来,从头到脚地笼罩了他。她的表情却是沉静的,端庄的,眼眸炯炯有神,眼角细微的鱼尾纹显出她的成熟。与那个晚上的她相比,至少大了十岁,像是挨边四十的人了。

这样很好,他更愿意与成熟的女人打交道。

他殷勤地给她上了茶。

“那么,又有什么负面情绪需要我帮你疏通呢?”她微笑道。

“你还记得我的话啊。没那么功利吧,也就聊聊天,休休闲,而已。”

“还不功利,还想着再来一次石头剪刀布,让我也吐露一次隐私。”她微嗔道,面容却和蔼可亲。

“那不是追求公平嘛,如果连这样的小事都不能公平,这世界就没公平可言了。”他说。

“你对我很好奇,想晓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是吧?”她盯着他。

“你对我就不好奇吗?”

“嗯,确实好奇,”她点头道,“但愿不会好奇害死猫。不过也许,你晓得我真实身份了,就不想跟我交往了呢。”

“难道你是警察?”他盯着她漂亮的脸。

“你看呢?难道你是犯罪嫌疑人?”

“我当然不是。”他仔细观察着她,“嗯,太像警察了,眼神里透着敏锐,眉宇间现出机警,还隐隐的有股杀气。如果你演电视剧,妆都不用化,一看就是正义的化身!”

“哇,你这马屁拍得我太舒服了!你真是火眼金睛啊,着便装你都看得出来!我坦白吧,我就是一名警察,一名刑警。见到你的那天晚上我是在执行任务!”她双眉一扬。

“哈哈,我没别的长处,就眼神还不错。谁让你额上有个印子,警帽戴出来的吧?”他夸张地大笑,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又凑近问,“哎,你们那,像你这样漂亮的警花还不少吧?”

“当然不少,有些场合必须有女警察,还有些都当了领导呢。”她说。

“嗯,我也耳闻过一些情况,好像有个叫牟局的吧?”他做出回忆的样子,“似乎有人说她的闲话。”

她敛了笑,瞟了瞟他说:“嗯,牟丽,我们的副局长兼大队长。职场也好,官场也罢,女人一优秀,一漂亮,总会传绯闻的。没有什么奇怪的。”

“是呀,是呀,人性就是这样,也不奇怪。有时,也是无风不起浪吧。”他话头一转,“我还想问你个事。”

“呵呵,看你这架势,好像是审讯我。”

“岂敢,也就是好奇而已。”

“请说。”

“比如,你正承办某件案子,查实了嫌疑人的犯罪事实,上级忽然叫你撒手不管了,你怎办?会放弃吗?如果放弃了,面对被害人,会良心不安吗?”他不觉间有些咄咄逼人了。

“这就要看具体情况了。也许会,也许不会。”

“如果你感到良心不安了,又怎办呢?”

“怎办?凉拌。你只能让时间去麻木你的良心。”

“噢……”

他似乎有些失望,十指交叉绞捏着,一时也没有话了。望望窗外,天空蒙上了一层云翳,光线暗了一些。有鸟儿在飞,如同飘浮的落叶。

“你好像不太开心?”她关切地问。

“性情所致吧,平时又难遇到开心的事。遇上你,算是开心的了。”

“嗯,我平时也难遇上开心事,不过案子破了的时候,还是挺开心的。”她尖起手指拈了颗开心果,剥开壳,准确地将果仁扔进嘴里。

门外脚步声杂乱,来来往往的茶客多了起来。忽然门帘一撩,一个男人闪进门内,一把握住她的手直摇:“哎呀老同学,我说声音怎如此耳熟!果然是你啊!你可是神龙见尾不见首啊!别来无恙乎?老久不见你了,想死同学们了!有时间我们一定得聚一聚,不然都记不得鼻子眼睛是啥样了!”

“好啊!到时我约你们吧!”她爽快地道。

男人一脸笑得稀烂,双手合十作了个揖,退出门帘外,转身时深深地瞥了他一眼。他顿时不安起来,待门帘放下,脚步声响远,降低声音说:“没想到这里也不清静,不会带给你负面影响吧?”

“不会,我这身份,怕什么负面影响。”她说。

“我的意思,怕我们喝茶的事传到你家人耳朵里,引起误会。”他说。

“你多虑了,这点自由都没有,那还了得!”她手在面前挥了一下,仿佛赶走一只苍蝇,“再说了,我家里只有我,没有男人。”

“怎会呢,你这么优秀?”他心头一阵莫名的轻松。

“怎不会,太会了。女刑警工作不分日夜,照顾不了家,老公忍受不了冷落而出轨,诸如此类,电视剧里都演滥了。不过有个场景没有出现过,那就是我清晨回家,看到老公与一年轻女子**相拥,非但没有激怒,反而替他们盖严被子,洒脱地说,不打扰你们,继续享受吧。说完我就离开他,过自己的生活了。房子和女儿我都留给了他。客观地说,他人并不坏,虽然是个不忠诚的老公,但是个好父亲。”她说得很轻松。

“你真不容易啊。”他慨叹。

“谁又容易呢,条条蛇咬人。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来点开心的吧,石头剪刀布?”

“你不该暴露你的身份,晓得你是谁了,就不好玩了。”他说。

“好不好玩还不是自己的事?我保证,只要我输了,就讲我最隐私的事。上次你那么隐私的事都讲了,我还有什么讲不得的。我也该对你坦诚点,我们是朋友了,是不是?”她说得很真诚。

他心里有点感动,嘴里却说:“好啊,看来你还有更隐私的没说。”

他先把右手藏在台面下,然后喊了声石头剪刀布啊,把拳头举了出去。她出的也是拳头,只好重来。第二次出手,两人又都同是剪刀。她的两根手指红红的,像两支细长的胡萝卜。第三次总算分出了输赢,他的剪刀剪了她的布。

“好吧,也该我说了,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说过之后,我的形象会大打折扣的。”她眉头微微一皱,瞟了瞟左右的卡座,压低了嗓门,“这么说吧,也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故事。或许是生理需求,或许是情感饥渴,离婚一年之后,我有了个相好。他有家,但我是想跟他结婚的,我想既然是同行,就不会互相嫌弃吧。他先是答应了,后来又不同意了。我说那好,那就不再私下来往了。但他不同意,我可以跟任何人结婚,但必须做他情人。他还趁我熟睡的时候拍了我的**照,其用意是可想而知的……所以,现在的我,其实处在困境之中。身败名裂是分分钟的事。”

他张大了嘴巴,半天没有出声。

她的遭遇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看不起我了吧?”她凝视着他。

“没有没有,”他连连摇头,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个人不会自己抠出屎来臭吧?他就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前程?”

“我若不如他的意,他会采取行动的,我太了解他了。他鬼点子极多。只是我不知他会采取哪种行动。现在他引而不发,就是想控制我。”她低下头,神色忧郁,“干我这行,丑恶的东西看得太多了,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唉,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他叹一声,仰靠在椅背上,“其实除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些,我最近又遇到件担忧的事呢。”

“那你也说说。”

“不说了吧,别把我们的约会弄成诉苦会了。”

“有苦就诉呗,一份苦两个人分享,那苦味就会淡很多。你就直说吧。”

“那不行,要说也还要讲究个程序,还是石头剪刀布吧,我输了就说。”他说。

于是继续石头剪刀布。一次定输赢,她的石头碰弯了他的剪刀。她出手迟,有充裕的时间中途改变手势,不过他懒得计较了。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诉说欲了。他起身往门帘外望望,见外面并无人踪,左右卡座的客人也都走了,才回到座位上,轻咳两声,咽了口痰,开始说他的事。

“刚才我不是问你,如果上级要你撤销某件案子,良心会不会不安吗?那其实是我自己遇到的一个坎。不是有个轰动全城的拆迁死人事件吗,涉嫌故意伤害的案子移送来后,是由我来负责审查的,证据很充分,但某些领导要我借故退回公安,打算撤案。类似事情以前也有过,但这一次,我特别不安。一是面对被害人,良心过不去,那可是一条人命啊;二是我预感到这事会有后患,会穿包,穿包之后我罪责难逃。我这不也是渎职吗?抗是抗不过去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但我可以给卷宗做个副本保存证据以备后用啊,万一用得着,也好给自己一条退路啊。没个副本,就是我的把柄抓在别人手里;有个副本,就是别人的把柄抓在我的手里了。明哲保身也好,伸张正义也罢,我都进退有据了。我怎就没想到呢?我后悔死了,天天想这事,老放不下……”

她直直地瞪着他,眼睛慢慢地亮起来,忽然起身,伸过手来说:“我晓得你的职业了,来,握手,另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他不由自主地立起,握住她的手。这才晓得,她的手劲好大,一股温热顺着她的手传导到他身体里来了。他眼睛有些发烫,待他重新坐下时,竟四肢疲软,身轻若飞,有种久违了的类似于**之后的愉悦感。

他还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感觉里,她却绕过桌子坐到他身边,轻言细语:“你不用太忧心。这样吧,我来帮你去打听打听,看撤案没,卷宗存在哪里,看能否偷偷拷贝一份给你。这案子原来就是那个人做的,就是跟我相好的那个人。所以,我有有利条件。你想我这样做么?”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侧过脸看着她:“这、这怎么好意思?”

“没啥不好意思的,既然你如此信任我,既然你都告诉我了,那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我想,它也许能附带帮我解除困境呢。事不宜迟,我先告辞了!”她挥挥手,风风火火地走了。

他愣在座位上,半天才醒过神来。

5

他独自在茶楼里坐了很久。中午吃了个煲仔饭,然后在座位上迷糊了一会,才一路走走看看地下了山。好久没有享受过如此休闲的日子了,若是能独身生活,该有多自在啊!

回到市区,路过菜市场,他忽然兴起,买了几样蔬菜一条鳜鱼,想给自己做个晚餐。那鳜鱼真是鲜活,装在塑料袋里还一弯一弓地挣扎不止,都搁到砧板上了,又跳落到了地上。一刀将它拍晕,它才安静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剖它,还是被它的鳍刺扎着了左手掌,冒出了一颗血珠。他赶紧给自己贴了张创可贴。挣扎和反抗可能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吧,它即使死了,都还让他付出血的代价。他带着一丝怜悯心,抠出了它的内脏。鲜红的鱼血染红了他的双手。

该煮饭了,得问问妻子回不回来吃。妻子一般是不会回来的,但他难得做一回饭,还是问问吧。他拿出手机,翻了一会才从通讯录里找到妻子的名字。他很少给妻子电话,通常都是妻子找他,指令他做这样,做那样。他拨过去,音乐彩铃响了半天才有人接。

“哪位?”是个糊糙的男声。

拨错人了?他看看手机,没错,是妻子的号码。

“你是哪位?”他问。

但对方挂了,嘟嘟嘟的忙音急促地打击着他的耳膜。他有点懵,随即心跳也急促起来,受了感染似的。他将手机扔在桌上。一些模糊的想法交织在脑子里。脸上又出现了刺痒,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像蚂蚁爬,又像细针扎。心烦意乱的,饭是没法做了。他将那具鳜鱼尸体还有那些蔬菜的残骸全都塞进冰箱,再把自己关进卧室,倒在**,望着天花板,让自己粗重的呼吸慢慢地平缓下来。

黄昏的时候,他叫了盒饭填充了自己。吃饭还是最重要的。听到门锁喀喀作响,他晓得妻子回来了。他坐在沙发上用背对着玄关。门开了又被关上,接着是脱高筒靴的声音。难道没穿制服?眼角余光一瞟,果然,红外套,蓝牛仔,出人意料的时尚。

“怎么灯也不开?”妻子咕哝着开了客厅的灯。

“还不怎么黑嘛。”他坐直身子,“下午你忙些什么?”

“开会,分析,研究,各种忙。”

“那个案子撤了吧?”

“你没必要晓得。”

“不说我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不撤也会改成过失致人死亡案,然后幕后施压,与被害人家属达成赔偿协议,我们则作不起诉处理,于是乎,副区长就可置身事外了。”

“你不说话也没人说你哑巴。”

“我给你打过电话。”

“有事吗?”

“也没啥事,想问你回来吃晚饭不。”

“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一个男人接了电话。”他盯住妻子的脸。

“不可能。我没接到过你的来电。”妻子说。

“你可以翻一下来电纪录。”

妻子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来翻,嘴里说,是没有你来电嘛。话音未落,脸色就变了,很愕然的样子。他机敏地窜过去,拿过手机端详。但妻子眼疾手快,不待他细看,就把手机夺过去了。那也是一只苹果手机,与妻子的同款,但不是妻子的。

“拿错谁的手机了?”

“领导的。刚才研究案情,坐在一起,手机都放在桌上,拿错了。”妻子神情坦然,直奔门口,手脚麻利地换鞋,“领导手机比我的更重要,得赶紧换回来。”

妻子闪出门外,尽管她显得从容,他还是想到了夺门而逃这个词。他相信妻子和领导——十有八九是那个老大——无意中拿错手机了,但很有可能不是在桌上,而是在**。

他很平静,没有羞辱感,没有愤懑,也没有气恼,连郁闷都没有。反而有点轻松,有点柳暗花明的感觉。太奇怪了。他捏捏自己的胳膊,很真实,他是存在的。他蜷缩到沙发上,打开网络电视看《国土安全》,他最喜欢的一部美剧。人生即使遭遇种种的不如意,只要有这样的电视剧看,也还是很美好的嘛。

电视剧很快就让他忽略了自身。

妻子再次开门时他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他听着妻子换鞋,走过客厅,进了卫生间,然后窸窸窣窣地洗漱,然后进了她的卧室,然后关了门。妻子看来是没啥话说了,但他有话想说。以前想说没敢说,现在他突然有了勇气。难道是受了电视剧情的感染?不晓得。反正他是不说不快了。他沉着地走到妻子卧室跟前,弓起指头轻轻叩了叩门。

“干啥?”妻子在里头问。

“想跟你探讨一件事。”他说。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妻子的半张脸:“啥事?”

“我们这种情况,是不是分开过更好一些?是不是有离婚的可能?”

“想离婚?要不是我,你连这个正科级小官都当不上,还想跟我离婚?死了这条心吧。要离婚,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想离了。”妻子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撇撇嘴,觉得这个答案还不算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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