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译文】
有一位学者得了眼病,十分忧愁。先生说:“你这是看重眼睛,看轻内心。”
【原文】
萧惠好仙释。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①耳。”
惠请问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
惠再三请。
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注释】
①言其以轻贱之物为美也。《庄子·秋水》篇云:“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曰:‘吓!’”
【译文】
萧惠喜好道教佛教的学问。
先生警示他说:“我也从小深信道教佛教的学说,自认为也很有收获,认为儒家不值得一学。后来在贵州龙场待了三年,领略圣人之学是如此简易广大,才开始叹息后悔自己把三十年的气力都用错了地方。大体来讲,道教佛教的学问,精妙之处与圣人的差别只在毫厘之间。你现在所学的,只是道教佛教的糟粕,却如此自信欢喜,简直就是鸱得腐鼠。”
萧惠向先生请教道教佛教的奥妙之处。
先生说:“对你讲了圣人之学简易广大,你却不请教我感悟的,只问我后悔修习的。”
萧惠惭愧地道歉,向先生请教圣人之学。
先生说:“你现在只是顺着我的话随便在问。等到你真正有一颗想成为圣人的心,我再对你讲。”
萧惠再三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已经用一句话向你道尽了,你还不明白。”
【原文】
刘观时①问:“‘未发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
观时请略示气象。
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
时曰仁在旁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
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注释】
①刘观时,晨阳人。
【译文】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什么?”
先生说:“你只要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存养内心到纯粹天理的地步,就自然能够理解。”
刘观时请先生稍微讲解一下未发之中的景象。
先生说:“这就像哑巴吃苦瓜,对你说不出的。你要明白其中的苦,一定得自己品尝。”
当时,徐爱在一旁说道:“这样才是真知,才是行。”
一时在座的诸位学友都有所省悟。
【原文】
萧惠问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
问昼夜之道。
曰:“知昼则知夜。”
曰:“昼亦有所不知平?”
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着,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
【译文】
萧惠向先生请教生死的道理。
先生说:“明白昼夜也就明白了生死。”
萧惠向先生请教昼夜的道理。
先生说:“明白白天,就能明白夜晚。”
萧惠说:“还有人不明白白天吗?”
先生说:“你能明白白天吗?迷迷糊糊地起床,乱七八糟地吃饭,行为不恰当,修习不警醒,整天昏昏沉沉,这只是梦中的白天。唯有做到‘休息时必须保养身体与气质,在瞬息之间也不能放心外驰’,使内心机警清明,天理没有一刻间断,才是明白白天。这就是天德,就是通晓昼夜的道理,更何况生死?”
【原文】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①,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②,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
子莘请问。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之‘教’同。③‘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④。‘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注释】
①《中庸》云:“修道之谓教。”
②品节,为之等次,为之制限也。
③“天道至教”,《礼记·礼器》篇语。“风雨霜露,无非教也”,《礼记·孔子闲居》篇语。
④《周易·说卦传》语。
【译文】
马子莘问:“《中庸》说修道之教,朱熹将这句话理解为圣人对世人进行评价分类并规定相应的德行,作为世人所要遵守的规范,就像礼乐刑政之类。这种说法对吗?”
先生说:“道就是天性,就是天命,原本是完全一体,无法增减,不需修饰的,何必要圣人来评价规范?又不是不完整的东西。礼乐刑政,这是治理天下的规范,固然也可以称之为教,但并不是子思的本意。如果依从先儒的学说,后来受到教育能入圣道的那些人,为什么又要舍弃圣人关于礼乐刑政的教导,另外论及一类戒慎恐惧的功夫呢?这样圣人的教导就成虚设了。”
马子莘请先生指教。
先生说:“子思的性、道、教,都是从根本上来说的。天命在人,那么命就称为性。率性而行,那么性就称为道。修道而学,那么道就称为教。率性是真诚的事,也就是所谓的‘由于真诚而能够自然明白事理,称为天性’。修道是追求真诚的事,也就是所谓的‘由于明白事理而能够做到真诚,称为教育’。圣人率性而行,就是道。圣人以下的人尚未能够在道上做到率性,难免有逾越或不及的地方,因此需要修道。修道之后,贤明有才的人不会逾越,愚昧不肖的人不会不及,都要遵循着道,因此道就是教。这个‘教’字和‘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的‘教’意义相同,‘修道’二字与‘修道以仁’的意义相同。人先能修道,然后才能不违背道,来恢复他的性的本体,那么也就能够成就圣人率性的道了。后面的戒慎恐惧就是修道的功夫,中和就是恢复人性的本体。就像《周易》说的‘穷尽事理率性而为,来达到天命的境界’。‘中和’和‘位育’,就是充分率性,达到天命的境界。”
【原文】
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①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
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②及‘诚身’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注释】
①《论语·卫灵公》篇云:“‘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佞人殆。’”
②语皆出《中庸》。九经,修身、尊贤、亲亲、敬大臣、体群臣、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怀诸侯九事也。
【译文】
黄诚甫问:“先儒认为孔子回答颜回如何治理国家的答案,就是为万世确立治国的标准。这种观点对吗?”
先生说:“颜回得到了圣人学说的精髓,关于治理国家的根本,都已经基本掌握了。夫子平日里对他非常了解,这些都不必多说,只在典章制度上教导他。典章制度也不能忽视,必须也做到这些才是几近完善。也不能因为自己具备本领了,就在防范上疏忽大意,一定要‘禁绝郑声,远离小人’。因为颜回是个严格要求自己、韬光养晦的人,孔子担心他在表面细节上可能会有疏忽,因此在他不足的地方帮忙添补教导。如果是其他人,那么一定会教导他们从政在于人才,得到人才在于自身的修养,自身修养在于遵循道义,遵循道义在于内心仁爱,通行不变之道,根据九经治理国家,以及以至诚立身做事等这些功夫,才能治理国家,才是万世常行的标准。否则,只沿用夏朝历法,乘坐商朝车舆,观赏虞舜乐舞,天下就能治理得好吗?后人只看到颜子是孔门的第一人,又提问了治国的问题,就把它看作天大的事了。”
【原文】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
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右门人薛侃所录
【译文】
蔡希渊问:“朱熹先生对《大学》的新本解释,是先‘格致’而后‘诚意’,功夫的顺序似乎与第一章相合。如果像先生这样依从旧本的解释,那么‘诚意’就反而在‘格致’之前了。我对于这一点还没有理解。”
先生说:“《大学》的功夫,就是‘明明德’。‘明明德’说的只是‘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格物致知’。如果以‘诚意’为主,在‘格物致知’上下功夫,功夫才能落到实处。也就是说做善事除恶事,都无非是‘诚意’的事。像新本这样先去无限格致事物的性理,那么就会茫然空**,没有着落的地方,一定得添上个‘敬’字,才能说回身心上来,然而终究还是没有根源。如果一定得添上个‘敬’字,为什么孔门学问反而将这个最重要的字落下了,一直等到千余年后要别人来补足?这就正是所说的以‘诚意’为主,就不需要添上‘敬’字。所以将诚意单独提出来说,正是学问的关键之处。在这里有所不察,简直就是所谓的‘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大体上来讲《中庸》中的功夫只是‘诚身’,‘诚身’到了极限就是‘至诚’。《大学》中的功夫只是‘诚意’,‘诚意’到了极限就是‘至善’。功夫都是一样的。现在说这里要补上个‘敬’字,那里要补上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了。”
以上由门人薛侃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