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作人間語

代跋 【除了人我現在什麽都想冒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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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克斯有一位擅講睡前故事的外婆,這位不知名的老人是他的第一位文學導師。然後才是卡夫卡、魯爾福、海明威與福克納……我曾經開過一個玩笑:對於有誌於文學寫作的青年人而言,有一個會講故事的姥姥很重要。

此處的“姥姥”,未必就是指一位具體的老人,“她”的本質是“傳統”,古老卻不朽的文學傳統。

我的確有這樣一位姥姥,她曾經作為一個溫暖而柔軟的肉體在人世存在,而今她老人家已過世多年,墓木早拱。然而作為對我曾施加影響的“傳統”,她還活在世上,在我的記憶中活靈活現。至今我還能輕易地從蕪雜的記憶中辨析出她的聲音、腔調和講故事時的神態,我還可以隨時召喚她皮膚的溫度,以此在心寒難耐時取暖。當某個故事需要她賣個關子時,老人狡獪而調皮的眼波流動在我的記憶中依然鮮活無比。作為外孫,我以回憶來緬懷她。當我擁有足夠的寫作能力之時,她在我的小說中複活,虛構的姥姥與真實存在過的姥姥一樣慈愛而真實,以這種方式,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變回孩童之身,隨時隨地鑽進她的懷裏,抱她,親吻她,聽她講那些我至今還能記得的故事。

姥姥的故事是一切農村老太太的故事,不外乎鬼魂精怪。那時故事裏的鬼魅就隱伏在窗外,隨時會探出尖利的爪子破窗而入。她發覺了我在她懷裏的顫抖,就不再講,哄我睡覺,可我不幹,盡管我的鼻尖已經感覺到了鬼魂陰冷的呼吸,可我還是纏著姥姥講下去。再後來,大些了,識字了,姥姥卻失明了。我就捧一本《白話聊齋》讀給她聽,姥姥聽得饒有興趣,幾個故事讀罷,老人鬆開盤坐的腿,兩隻小巧的足尖少女般踢動,她不無得意地跟我說,“這不跟姥姥給你講的差不多嘛——”

我因此而更愛她,從來不覺得這是對蒲鬆齡先生的貶低。兩位不同年代的老人是有共通之處的,茶棚下的蒲鬆齡與我的外婆,同屬文學傳統的薪火相傳者,皆可親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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