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一场消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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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到底有多远,是茫茫人海的不离不弃,还是烟雨红尘的生死相依?其实我们都知道,生命只是瞬间在尘世留影,若说永远,也只有门前不变的花谢水流、日升月落。谁都不知道,能陪那个命中注定的人走多远,可我们总愿意在花前月下说起永远。因为花好月圆,我们似乎忘了沧海桑田,以为时光可以就此停驻。只是多年以后,我们终会懂得放下,毕竟世事无常。那时候,说过的永远就成了一抹云烟,缭绕在寂寞的心间。

海子的永远,便是远离风烟滚滚的尘世,只在春水依依的海边,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手中有诗,有日月的光,有欢喜的野花,他不需要其他,这些足以构成他心底那个明媚的世界。如果可以,他宁愿永远安坐在这里,遗忘尘世的喧嚣与纷扰。可是那年那月,他跌落在流水的人间,便从此逃不开浮世尘烟。

于是,他也逃不开聚散离合。这是生命中最大的命题,无人可解。相遇的时候是心有灵犀,离别的时候是黯然销魂。或许只是瞬间,曾经华美的爱情就能随风而逝。只有经历过无数离合悲欢,我们才会学着淡然处之,学着不悲伤、不落泪。可是年轻的时候,谁的心中能不因那些无奈的离别留下伤痕!而作为诗人,那年的海子,便是一场消黯,永日无言。

曾经想,诗人应当拥有怎样的爱情,是花径相随看夕阳西去,还是把酒东风携手游遍芳丛?是碧纱待月春调瑟,红袖添香夜读书,还是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诗人有着最美的幻想,所以对于爱情也有着最美的期望。就像那年的海子,当他在人海里遇到沈碧,便将她视为红尘路上最美的风景,从此不愿舍弃。他定想过与她打马红尘,过山过水,去往遥远的天涯。这个纯真的诗人,无论是生活还是爱情,他都不愿意触到一粒尘埃。可是烟火的人间,何曾有过尘埃落定之时!

海子与世间一切的美好都有缘,却独与物质缘分太浅。如果可以,他宁愿只握着星月之光,沉睡在野花深处。可当他从诗的幻梦里飘然而出,又必须无奈地面对粮食和蔬菜。就像他可以与沈碧携手奔跑在诗的草原,但又必须沉默地面对沈碧父母对他的鄙夷。尽管沈碧的话语未必直白,但是敏感的他已经知晓,一切皆因他的物质地位太过低微。可他是个纯粹的诗人,不会放下两袖的清风明月,去追逐所谓的正道前程。我以为,诗人若非淡泊名利,便不是真的诗人。海子对诗有着无上的爱,他为诗而痴狂,物质于他只是过眼云烟,可是他又必须坐在粮食上写诗。这就是他的痛苦。

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翼翼的

我的脚趾正好十个

我的手指正好十个

我生下来时哭几声

我死去时别人又哭

我不声不响地

带来自己这个包袱

尽管我不喜爱自己

但我还是悄悄打开

我在黄昏时坐在地球上

我这样说并不表明晚上

我就不在地球上 早上同样

地球在你屁股下

结结实实

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或者我干脆就是树枝

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

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

就是一颗梨

在我成形之前

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

或者我的脑袋是一只猫

安放在肩膀上

造我的女主人荷月远去

成群的阳光照着大猫小猫

我的呼吸

一直在证明

树叶飘飘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

埋葬半截

来到村口或山上

我盯住人们死看:

呀,生硬的黄土,人丁兴旺

1985年,海子第一次品尝到爱情的苦涩。尽管他与沈碧仍常见面,却总是相对无言。显然,这不是恋爱中的人应有的模样。当言语越来越少,他们之间便越来越生疏。海子的孤独无处言说。他不能告诉朋友,那份静美的爱情为何突然落花满地。很多时候,海子的悲伤与喜悦都无人能懂,他是静默的尘埃。那个爱他的女子,想必也已经明白,她与海子虽能共赏窗前明月、远方斜阳,却终要各赴天涯。这让我想起了徐志摩的那首《偶然》:“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惊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不舍得分离。那场从诗开始的相逢,毕竟是美丽的。他们都不愿意轻易割断爱恋的绳线,将对方抛给悲伤。而春天里那些沉默,却又将各自的心事表露无遗。沈碧终究不是让海子尘埃落定的那个人,世间没有人能让这个敏感而痴情的诗人停止漂泊。从他喜欢诗的那天开始,就注定要走一条孤独的路,所有的烟雨霓虹都自己采撷,所有的落寞惆怅也都自己承受。他在繁华里,却又离繁华很远。他是孤独的孩子,奔跑于自己梦里的原野,旁若无人。

初夏,阳光温暖地打在北方的土地上。海子和沈碧来到北戴河。这是海子第一次看到大海,瞬间,他就爱上了那份深沉与壮阔。于是,在许多个落寞的日子,他都梦到大海,梦到自己踩着水花,漫步在海滨,与云天为邻。他知道,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生命的悠然和宁静。

相爱的人漫步海滨是一件幸福的事。如果一切如初,海子和沈碧定会在阳光沙滩上沉沉醉去。可那时的海风,却吹出了他们心底莫名的悲凉。听着海浪的声音,竟好似听到了离别的钟声。在海边默然回忆那个秋天,回忆那些曾有的美好,可是彼岸风景再好,也敌不过此时的沉默无语。

这个夏天,海子坐火车去了西部。他并没有走出多远,却已经看到了黄土地上晾晒着的贫穷,看到了漫漫黄沙里说不尽的关山往事。当然,他也看到了麦地。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麦地啊,人类的痛苦

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

从那次西部之行开始,海子明白了远行的意义。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用几尺的身躯去丈量世界,便是这样的感觉。你不知道风到底去往哪里,不知道道路到底延伸至哪里,你只看见三寸日光,照着你一隅的心田。对于远方,你只能凭想象,看见芳草,看见斜阳,看见流浪者的背影。其实,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8月,海子完成了自己的第三首长诗《但是水,水》。他在题记中这样写道:“翻动《诗经》,我手指如刀,一下一下,砍伤我自己。”其实他飘若浮云,砍伤他的是尘世的风刀霜剑。他知道上善若水,可以如水般宁静而孤独,但他真的做不到水的包容。或许那个“但是”,便是对红尘俗世的无奈叹息。这个灵慧的生命,何尝不知道粮食的重要,可他是安坐在云上的诗人,又怎会俯身下去,拾起稻草与麦穗。

八月是忧患的日子

夜晚如马把我埋没。流水的声音,钟鼓的声音。

又坐在空空的早晨,除了潮湿的苔藓

我一无所有

八月是痛苦的日子

画栏如树把我生长。流水的香气,宫殿的香气。

又坐在空空的早晨,除了八月的土地

我一无所有

8月结束之后,海子依旧只有孤独和悲伤。他仍对那段爱情存着希冀,可是猛然间发现,已经有几个月没见沈碧了。于是他去找她,而她则让他径直走入了秋天,她再次表明了她父母的意见。仍是铁一般坚硬的尘世规则。千百年来的世俗偏见,在海子的幸福面前横亘成险峰,他无力翻越。而我们知道,爱情的绽放与凋残,早已注定。缘分若只有瞬间,你又怎能求得永远!

那个秋天,沈碧只是偶尔出现在昌平海子的小屋,他们之间的沟壑,几乎就是海子与整个世界之间的沟壑,无人可以填平。于是,海子将自己放置在静默里,读书、写诗,几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整个下半年,西川被单位安排去外国采访,直到冬天才回国。骆一禾偶尔去昌平,海子就和他去小酒馆喝酒。酒入愁肠的海子,将自己的苦闷说给骆一禾听。骆一禾只好尽力宽慰他,还告诉他,自己将在《十月》开辟《十月之诗》栏目,准备把海子推出来。可是醉意阑珊的海子却开始感叹自己一无所有,他的心为爱情而零落,整个秋天都找不到温暖。

作为物质世界的生命,他的确一无所有;但是作为诗人,他拥有远方,那里有麦地、草原、大海、村庄,还有河流星月、炊烟树木。那是他生命最后的栖息地。他可以在晚风中归去,回到村庄,在月光下栽种自由和安详。可是醒来的时候,尘世依旧,喧嚣依旧。光阴仍是风雨中飘零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