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短篇選

31、牛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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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菜在三月的末梢就開遍了溪邊。我們的車子在朝陽裏軋著山下的紅綠顏色的小草,走出了外祖父的村梢。

車夫是遠族上的舅父,他打著鞭子,但那不是打在牛的背上,隻是鞭梢在空中繞來繞去。

“想睡了嗎?車剛走出村子呢!喝點梅子湯吧!等過了前麵的那道溪水再睡。”外祖父家的女傭人,是到城裏去看她的兒子的。

“什麽溪水,剛才不是過的嗎?”從外祖父家帶回來的黃貓也好像要在我的膝頭上睡覺了。

“後塘溪。”她說。

“什麽後塘溪?”我並沒有注意她。因為外祖父家留在我們的後麵,什麽也看不見了,隻有村梢上廟堂前的紅旗杆還露著兩個金頂。

“喝一碗梅子湯吧,提一提精神。”她已經端了一杯深黃色的梅子湯在手裏,一邊又去蓋著瓶口。

“我不提,提什麽精神,你自己提吧!”

他們都笑了起來,車夫立刻把鞭子抽響了一下。

“你這姑娘……頑皮,巧舌頭……我……我……”他從車轅轉過身來,伸手要抓我的頭發。

我縮著肩頭跑到車尾上去。村裏的孩子沒有不怕他的,說他當過兵,說他捏人的耳朵也很痛。

五雲嫂下車去給我采了這樣的花,又采了那樣的花,曠野上的風吹得更強些,所以她的頭巾好像是在飄著。因為鄉村留給我尚沒有忘卻的記憶,我時時把她的頭巾看成烏鴉或是鵲雀。她幾乎是跳著,幾乎和孩子一樣。回到車上,她就唱著各種花朵的名字,我從來沒看到過她這像樣放肆一般地歡喜。

車夫也在前麵哼著低粗的聲音,但那分不清是什麽詞句。那短小的煙管順著風時時送著煙氛,我們的路途剛一開始,希望和期待都還離得很遠。

我終於睡了,不知是過了後塘溪,是什麽地方,我醒過一次,模模糊糊的好像那管鴨的孩子仍和我打著招呼,也看到了坐在牛背上的小根和我告別的情景……也好像外祖父拉住我的手又在說:“回家告訴你爺爺,秋涼的時候讓他來鄉下走走……你就說你老爺醃的鵪鶉和頂好的高粱酒等著他來一塊喝呢……你就說我動不了,若不然,這兩年,我總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