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了其实一直有预感。
从这个游戏只有一个奶妈的设定，到凌灵灵总是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他们不知道的设定，再到所有BOSS级别的NPC和灵秩会的人的眼睛都是红色的这样的细节。当然，还有凌灵灵那毫无温度的掌心。
凌灵灵走到晓星沉的身后，平淡地说道：“赤羽族的存在，本来就是被设置出来的。我们的任务是帮助玩家推进剧情，同时也在暗中控制监视玩家，以防他们的觉醒。所有的赤羽，都是NPC。我们所谓的奶妈技能，也不过是他们随时可以收回去的东西。”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所谓的六大职业根本就是个骗局，这个游戏根本是一个没有给任何人留后路的死局！
“和尚，你也太不厚道了吧？！你这是要我们给你陪葬啊！”明深琛含泪控诉。
“能给夜心陪葬，是你们的荣幸。”晓星沉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你们不是都很爱玩游戏吗？现在让你们永远留在这么优秀的游戏里，有什么不好的？”
“啪！”回答晓星沉的，是叶夜心甩过来的巴掌。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叶夜心无比愤怒：“你疯了吗？这不是我们做游戏的初衷！”
“初衷？呵呵，初衷……”晓星沉耸着肩膀笑了起来，“夜心，你记得吗？那时我们这些志趣相投的同学集合在一起，怀揣着所谓的初衷，发誓要做出这款游戏。可是结果呢？结果是，他们害死了你。是我没有用，我没有办法在现实生活中为你报仇，可是我能在这里，让他们为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赎罪。”
难怪，难怪死的全部都是计算机系的学生，他们都是叶夜心的同学朋友。
“我是怎么死的？”她问道。
“是那个混蛋！”晓星沉说到这里，捏紧了拳头，那个方才被他杀死的乞丐被他召唤出现，如丧家犬一样趴在地上。他仇恨地瞪着他，说道：“你心存善意，对他很好。可他却对你生了歹心，将你强暴。你不愿意杀害生灵，于是生下了殷悔，却整日活在了所谓同学朋友的流言蜚语中。你的压力越来越大，最后不堪重负……自杀了……”
晓星沉说到后面，根本不忍再说下去。大颗大颗的泪从他的眼眶里涌出，这个男人，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哭出声来。
“不是的……”与叶夜心的声音同样响起来的，还有从晓星沉的身后传来的殷悔的声音。
叶夜心惊讶地看着殷悔，却发现殷悔也在看着她。
“你知道？”殷悔看着她问道。
叶夜心苦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自杀的。”
殷悔倔强而艰难地独自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和黎境一样，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可她还是强撑着走到晓星沉的面前。
晓星沉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多了一抹不易察觉到的柔和。
“真的，黎境。”殷悔用沾满血的手抚上了晓星沉的脸，笨拙地帮他擦掉眼泪：“叶夜心，不是自杀的。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不堪重负才抱着我远走他乡。可是，一直抚育我的修女却给了我她留下的日记。她在日记里面说，她和父亲是真心相爱的。”
晓星沉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僵硬，如被什么魔法靥住，成了块石头。
原来，那年的叶夜心，从来只当黎境是好朋友。
那个乞丐也并非是乞丐，只是一个擅长画画的落魄艺术家，因为贫穷而常年游**在学校中。校长因为看了他的画，才一直默许着他留在学校里。叶夜心对他好奇，几次主动与他攀谈，这才与他坠入爱河。
只是那乞丐长她二十岁，又根本没有社会地位。叶夜心的父母相中的是黎境这个女婿，这才棒打鸳鸯。为了保护腹中的骨肉，叶夜心这才远走他乡，和恋人订下了一年之后再重逢的约定。
然而，一年之期未到，男人在赴约的路上不幸因车祸身亡。叶夜心本就在生下殷悔的时候大出血，身体气弱，遭受这重击以后更是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因病离世。
所以，没有巧取豪夺，没有流言蜚语。叶夜心不过只是顺遂了她自己的心意，一贯硬朗地选了一个她爱的人。
“黎境，我生父姓殷，叶夜心给我起的名字，不是殷悔，而是殷诲。她是要教导我，永远要不忘初心地活下去。只是那时我怕你知道这个名字以后，就不收养我了，我才骗你说，我叫殷悔的。”
殷悔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一抹她惯有的恶劣的笑意：“黎境，原来你和我一样，一直活在自己的单恋之中。我们爱的人，原来根本就不爱我们。”
晓星沉怔忡半晌，忽然像疯了一样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我才是这天底下最可笑的傻瓜。”
殷悔却用力把他抱住，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亲密地抱住他。
“黎境，我愿意陪你永远留在这里。可是，孟了他们与这件事无关，你放他们走，好不好？”
晓星沉却一把将殷悔推开，他本就没什么力气，这个动作对殷悔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反而让他们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殷悔还死死地抱着他，说道：“黎境，我知道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黎境躺在地上，殷悔还枕在他的怀里，他忽然想起了以前。
那时他刚把殷悔领回家时，殷悔没什么安全感，总是要抓着他的衣领才肯睡觉。她是那么小小的一点，黎境知道，她是这个世界上和叶夜心有关的最后一点联系了。
他自小带她长大，一切都小心翼翼。殷悔越长大就越是像叶夜心，而他就越是害怕。
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他只好将所有的精力都专注在游戏开发上，他只想尽快完成他和叶夜心昔日的梦想。很快，他将这个游戏开发了出来，设置了不同的情节和任务，并将拯救叶夜心当做最后的终极考验。他按照自己的意愿设置好了剧情，一切的目的都是让叶夜心永远不会死去，让玩家一次又一次地拯救她。
游戏是通过意识进入完成，黎境从进来的第一天起，就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出去。
他想永远和叶夜心待在一起。他要让很多很多人，陪他和叶夜心待在一起，让他们永远记住S这款伟大的游戏。
于是，在S还没有正式发布，他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内测，吸引了不少玩家。他把他们骗了进来，这些人永远都不知道，这个游戏没有出路。
可是，殷悔却是那个唯一的变数。
黎境没有想到殷悔居然执着至此，会追着他进入到游戏里。他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却到底还是不落忍，也把殷悔的后路断了去。于是，他发布指令，希望能让灵秩会的人将殷悔带出去，可这丫头许是真的有天赋，玩游戏的技术从不输给他，也不输给过她的母亲。
一直负责监视玩家动态的凌灵灵向他汇报，说是孟了这个小队的人已经发现了游戏的不对劲，恐怕很快就要觉醒。于是黎境干脆制造出孟了就是自己的假象，让殷悔误认为他就是自己，再找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可他计划得再多，却还是没有把自己对殷悔的不忍算进去。
晓星沉笑了，他忽然抱住殷悔，这是他第一次拥抱殷悔。
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过我喜欢控虫师吗？”
面对一脸茫然的殷悔，晓星沉忽然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刀，扎进自己的胳膊里。刀锋像是长了眼一样，在他的肉体里搜索，终于，将一条天虫给剜了出来。
他凑近殷悔的耳边，低声说道：“因为我在控虫师的身上，隐藏了奶妈属性。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你的血就会慢慢回满。那些你豢养的天虫，可以救人。”
晓星沉一记手刀劈晕了殷悔，然后将她往孟了的怀里一扔。
“孟了，想办法把她带出去。”
孟了失声问道：“那你呢？”
“我？”晓星沉的脸贴在地上，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可笑得依旧是那么清绝孤高。
“我罪孽深重，应该受到同样的报应。”
孟了说不出话来，所有玩家都是通过意识转移的方法来到游戏里，黎境是真的动了要将他们永远留在这里的念头，所以那些在游戏中死掉又没有被复活的人，恐怕是真的无法醒来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黎境的确是一个丧心病狂而又自私的杀人犯。孟了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代替别人原谅他。
晓星沉看着他，笑道：“那时我就是害怕她不听我的话，所以我曾在这里设下过一个可以触发离开游戏的隐藏程序，一旦游戏程序大面积崩坏，程序就会触发，送玩家离开。但是一定要在正确的地点才能触发程序，不如你来猜猜，那里是在哪里？”
孟了紧锁着眉头，他看着晓星沉，又看着叶夜心。
忽然，他迈起脚步，走到咏芳楼前，杨子午与陈芳龄的铜像前面。
黎境的确按照他的意愿重改了剧情，可唯一不变的是他和叶夜心对杨先生和陈女士的敬畏。乞丐的链条拴在了十六座铜像上，却没有亵渎杨子午夫妇分毫，由此可见，这两尊铜像在晓星沉心中的意义。
“你的确聪明。”晓星沉笑了笑，“只可惜，副本再次开启，游戏程序无法大面积崩坏。”
说罢，他朝叶夜心爬了过去。他自下而上地看着她，视线渐渐迷离了起来。他看着看着，只觉得那张脸越来越模糊，可他还是绽放出一抹笑意，叫出心中的那个名字。
“阿诲，我错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晓星沉说完，便咽了气。
他的意识将永远流放于虚空之中。
叶夜心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终于缓缓抬起手，抚上了他的眼睑。
“抱歉。”她无比真诚地说道，“我真的没有想到，S会变成这样。”
孟了想了想，回答：“游戏没有对错，对错只在人心。”
叶夜心的目光落在孟了怀中的殷悔上，目光中有些母性特有的温柔与疼爱：“真没想到，我会有个这么棒的女儿。她醒来以后，一定会很难过吧。拜托你了，好好照顾她。”
孟了笑笑，说道：“我们玩游戏的人，一时的队友，就是一世的队友。你放心吧。”
叶夜心这才合上了眼睛，她抱着晓星沉，渐渐变成了光影。
凌灵灵走到孟了面前，“其实你早就发现我的身份了，对吗？”
“从你杀蚩尤开始，我就在怀疑了。只是，我不愿意相信而已。”孟了苦笑。
凌灵灵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游戏开发商将蚩尤的阈值订的太高，又因为是神兽这样的设定让它生出了自主意识。那时我进入游戏，一是为了混入你的队伍之中密切监视你，再一个就是为了替开发商除掉蚩尤。他知道的太多了，所以他必须要死。”
“原来如此。”孟了苦笑。
明深琛哀嚎了起来：“所以说，我们就算找到了地方也出不去了吗？程序崩坏？要怎么样才能造成程序崩坏啊？”
“很简单。”
凌灵灵忽然开了口，她忽然捧起他的脸，用力地吻了上去。
孟了惊呆了，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红眼女孩，却发现她的眼中闪烁着的是人类才有的光芒。
“在这个世界里，NPC的所有动作、行为都是被设定好的，这就是你们常说的数据。可是，一旦NPC产生了自主的情感，就会影响到数据和程序。有一个凌灵灵对玩家动了心，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数据将会大面积混乱，这就是程序最大的崩坏。”
有金光从他身上燃起，圣洁的金光冲破天际，终于撕开了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
他们脚下的土地，摇晃了起来。渐露光芒的空中显现出一个巨大的黑洞，一条白色的天梯从中伸了出来。
凌灵灵走到孟了面前，轻声说道：“孟了，你知道吗？刚才下十八层幻境的时候，我很害怕。我看着那些被随意杀掉的人，觉得那就是我的结局。我，一个NPC，也会开始害怕。”
孟了沉默地看着她，凌灵灵的恐惧，他都感受到了。
凌灵灵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我真是从来都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像个圣父一样，那么愚蠢，愚蠢到会尊重一个NPC，愚蠢到会把我当成是人类。”
她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下，让她的面容终于有了温度。
“对不起啊，孟了。”
“和我一起走。”孟了想去抓住她的手，却惊讶地发现，凌灵灵的手不知何时变成了透明的颜色，她的身体变成了数据和乱码，连模样都渐渐消失在风里。
“别傻了，我只是个NPC，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作为出现了BUG的数据，我的结果是被清除。就像那时被我杀死的蚩尤一样。”
凌灵灵绽放出一抹笑容，“其实你说我是不是更蠢呢？明明知道自己的结局，却还是飞蛾扑火，不知悔改。”
她深吸一口气，借以掩饰已然哽咽的鼻音，“虽然你是我见过最麻烦的玩家，不过我还是希望，以后我遇到的人都能像你。”
眼泪终于从凌灵灵的眼睛里滑落，她的泪是红色的，晶莹剔透。
NPC用她自己的情绪说道：
“再见了，孟了。”
孟了来不及回答，只听见腕表急促的提示音。他只来得及最后看凌灵灵一眼，把她已经消散的样子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他想凌灵灵，你这个骗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骗我。你明明知道，我们再也不会见了。
一阵白光过后，所有的一切终于都结束了。